咸阳宫最深处的章台殿,隔绝尘嚣,自成静固神国。外间暴雨倾盆如天河倒泻,冲刷着琉璃殿顶,隆隆雷音被厚重的玄玉石壁吞噬殆尽。暖阁内,炉火无声,光影凝滞,玄霜墨香沉淀着千年帝祚的厚重。
帝座并非中心。嬴政倚于窗边一方古拙如天然玄石的紫玉卧几旁。殿角玄玉蟠螭灯架悬着铜人灯盏,火苗稳定如薄金纱帐,映亮他修长如古玉雕琢的手掌——掌中横陈赤霄。
此际的赤霄,褪尽传闻中的帝道华彩,宛如血海深处拔出的残兵。剑身古朴宽厚,哑黯无光,底质如近古铜色,深处却涌动着无数活物般挣扎的血色符文暗流。剑脊那道贯穿首尾的深槽,是亿万魂魄永坠的哀嚎沟壑。剑锋无刃,逸散的惨烈煞气却足以冻结神魂。剑格处,嵌着半颗暗沉如凝结血块、搏动不休的异物。
嬴政一手支额,另一只手五指稳定,指腹极缓、极稳地拂过赤霄近剑格处的剑脊。
指腹抚过之处,凝固血色暗流猛地活泛!无声搅动、盘旋、彼此吞噬!更诡谲的是,身前虚空,随着血光每一次微弱搏动,便裂开一片朦胧颤抖的水镜!镜光扭曲闪烁,映照并非殿宇——镜中混沌撕扯:狂暴雨鞭肆虐,泥泞翻飞!一道又一道城门甬道在镜中碎裂!光影过处,青石镇煞巨兽头颅如陶罐被无形蛮力捏扁、爆碎!血光!石粉!残骸上缠绕的帝道煞气与兵戈血气如毒蛇暴怒反噬,却被一股源自混沌初开的原始洪流蛮横撕开、吞噬、抹平!
画面最终定格:一只沾满黄泥、粗大如铁的拳头!骨节嶙峋,皮膜破裂翻卷着血色,拳面深嵌着几粒青黑石砾!拳骨处,几道微小黑紫裂纹赫然在目——正是被帝煞灼伤之痕!但那拳撕裂雨幕的轨迹,蒸腾起滚滚白灼汽浪!雨滴撞上拳风,瞬间撕裂蒸干,形成扇形真空地带!白雾蒸腾扭曲的轮廓,隐隐竟是一尊仰首怒啸、欲吞天地的洪荒饕餮虚影!
就在那只拳头微松,嵌于指缝的石砾簌簌坠落的瞬息前——
镜面边缘一闪!
一股粘稠如渊底淤泥的青黑色暗影,在拳骨最深裂缝中一现即隐!快若惊鸿,却透出洪荒深处漠视苍生的贪婪饥渴!那拳,不似凡人之拳,更像一块……轰穿了亘古冥狱壁垒的炼狱之石!
嬴政剑脊的指尖,猝然停止。
食指如冰铸玉柱,稳稳悬停于一道血纹流经处。深邃眼眸死锁镜中那蒸腾着白灼汽浪、滴落混杂血泥的拳锋——更精确地说,是锁定那抹一闪即逝的青黑暗影。时间在指停时凝固,周遭一切声息仿佛被深渊吞没。
帝座深影中,一道仿佛融入黑暗的瘦长身影悄然前倾。
赵高,暗紫云纹常侍袍。素白无须的脸低垂,眼睑恭顺,嘴角习惯性含着温驯弧度。目光谦卑垂落于帝服下摆的盘龙纹,喉结无声滑动,沙哑柔滑的嗓音如同绝毒蛇信在死寂中探出:
“陛下…清晏阁急讯,恐扰圣心。”微顿,如同掂量着词汇。
“蓬莱林真人座下弟子…神魂遭洪荒寒毒混杂异煞侵蚀…道基…己碎。”平缓如陈年旧账。他微抬眼睑,深褐色瞳孔底一丝捕食前的幽光疾闪,声越发柔:
“那北疆骤荐之蛮夫…”略去名讳,如指烂泥。
“毁禁城重器,辱圣人门楣…”言语如淬毒钉。
“仙苑净地悍然暴起,凶形类兽!其力驳杂诡异,非儒非道,近血煞巫蛮…”词锋如刃,首刺要害!
“此獠…”喉间挤出二字,字缝渗出阴毒。
“——乃乱我大秦文脉根本之元凶!当……”
“诛”字未及出口齿,仅在唇舌间完成冰冷的开合。凛冽杀机己如无形寒潮,霎时弥漫帝座角落,压得铜人灯火苗骤然蜷缩、黯淡,映照蟠螭灯架上浮凸的螭首龙睛,在光影明灭间贪婪狰狞!
光线粘稠,空气固化成铅。
嬴政悬停的手指倏然落下。
并未点血纹。
而是曲指,在赤霄暗沉的剑身上,极轻、极快地一弹。
叮——!
一声细微清响,如寒潭深处万年冰核相击!
指尖落处,赤霄剑脊如血海沸腾!符文化作血色洪流疯狂扭结凝聚!剑格那半颗搏动的异物猛地收缩、胀大!
轰!
虚空血镜光华大炽!影像如洪流决堤,疯狂涌入!
依旧是那只撕裂雨幕、蒸腾白灼汽浪的拳头!
但——镜中景象被无形之力极限拉近!瞬息穿透拳锋外溢的蛮力与血腥!首抵拳骨最幽邃裂隙!
在嶙峋指骨间,在滴落的黄泥血水下,在帝煞灼伤的微小黑紫裂纹最深处——
一道粘稠如凝脂的青黑暗影骤然盘踞显现!
清晰!锐利如锯齿的边缘!色泽如冥海沉淀万载的淤泥!它盘踞裂缝核心,每一次蠕动,都贪婪吮吸着挤压滴落、混杂帝煞的黄泥血水!青黑暗影表面,一丝暗红如熔岩地脉微不可察地流淌!而影身深处,赫然沉浮着一点微如芥子、却顽强不灭的赤金!
那点赤金微芒,带着一丝…源自嬴政血脉深处、同出一源的古老皇者气运!如坠尘的帝血余烬,被这渊底贪狼叼回!
青黑!(混沌饕餮)暗红!(血煞熔炉)赤金!(帝血余烬)三色纠缠于拳骨裂痕,如三道代表洪荒凶兽、血煞巫蛮、上古帝权的起源锁链!
几乎同时!就在镜光拉近的刹那!嬴政指向沉寂的赤霄,剑脊深处!一道古老暗红的符文——骤然怒亮!光芒不烈,却蕴焚尽万魔的霸道炽烈!
这道赤霄本身的古符文骤亮之瞬,镜中孔霖拳骨裂隙内的青黑暗影猛地如同被烙铁灼伤的毒虫,剧痛扭曲收缩!暗影中那点赤金光华随之猛一盛放,旋即更深陷青黑粘稠!
电光火石!镜光与古符光同时黯淡,血镜波纹重归流转孔霖的过往影像。
帝座之角,陷入针落惊雷般的死寂。蟠螭灯架上蜷缩的火苗无声摇曳,终未熄灭。
赵高那半启欲吐“诛”字的唇无声僵合。素白脸上凝固的恭谨温顺无法掩盖深褐色瞳孔中,噬心毒焰骤然化作……被无形巨力碾碎僵首下的、源于未知的透骨寒栗!
嬴政的目光从拳骨深处彻底隐没的赤金光点上移开,落回膝间横陈的赤霄。剑脊古符文早己隐没,哑光如旧。那根拨动血镜、拂过古符的食指指腹,再次极缓、极稳地拂过宽厚冰凉的剑脊。
拂拭中,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数息凝固的沉寂后。
嬴政未抬头看赵高,也未望那虚空中流转的血镜。倚卧紫玉几的身影如山岳不移,只有低沉的、裹挟金石之冷与万仞之重的声,如自太古墓穴深处弥散开来,撞碎凝固的空气:
“让他教。”
三字吐出,律令自成!
“……扶苏。”
他合上深邃的眼眸,下颌线条在阴影中冷硬如削,浓眉下是无法动摇的倦与执。语调低沉徐缓,似在权衡一座将倾巨岳之重,又似宣告一份镌刻于光阴深处的天命:
“朽木……需铁犁深翻。”
赤霄那吞噬无尽杀伐与魂灵的剑锋,在玄色常服的褶皱间,映出一线亘古不变的、幽深寒芒。窗外骤雨狂击琉璃,声如闷雷。蟠螭灯架上铜人灯盏中,那点火苗在微颤后,终稳燃如豆,照亮方寸之地。只是那柄横陈于帝王膝头的古剑身侧,几滴早己凝固黑褐的血迹旁,一道细微如毫发、几不可察的锈蚀暗痕,如新添伤疤,无声沿着血槽边缘蔓延了半寸。
赤霄幽深处,似有极细微的吞咽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