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之畔,兰亭之园。
这里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文人雅集之地,园内引活水为渠,九曲回环,沿岸遍植翠竹兰草,景致清雅至极。今日,这里更是冠盖云集,衣香鬓影。吏部尚书陈敬、兵部侍郎周延等朝中重臣赫然在列,京城各大诗社的领袖、文坛的名宿,以及“京华日闻”的总笔,无一缺席。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们今天来,名为“雅集”,实则是来共赏一出“凤凰登天”的好戏,来亲眼见证张家有女初长成,其才其貌,足以配得上那宫墙之内的无上荣光。
午时三刻,当园内气氛正酣,众人引觞赋诗之际,园林深处,才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张婉儿小姐到了!”
只一声通传,便让满园的喧嚣都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座横跨曲江的汉白玉小桥。
在万众瞩目之下,张婉儿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的广袖儒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兰草暗纹,随着她的走动,宛如月华流淌。她没有佩戴任何奢华的首饰,只在如云的鬓角,斜斜地插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简约到了极致,却也高洁到了极致。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最精准的丈量,裙摆的弧度,衣袖的轻扬,都完美得像是一幅流动的画卷。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怯的微笑。那不是寻常女子的拘谨,而是一种大家闺秀特有的、既谦逊又自信的端庄。她的目光垂着,长而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不敢与满园热切的目光对视,可她那微微上扬的、优美的下颌线,却又透露出她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第一才女”的骄傲。
她就像是一件被最顶级的工匠精心雕琢了十数年的完美玉器,今天,终于被捧出来,展示给世人。
张承安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满是难以抑制的得意与期许。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她身着凤袍,母仪天下的那一天。
张婉儿穿过小桥,来到众人面前,对着满园的名宿与大臣,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之礼。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而柔婉:“小女子张婉儿,见过诸位大人,诸位先生。今日兰亭雅集,能得诸君拨冗前来,实乃婉儿之幸。”
“婉儿小姐不必多礼!”主持诗会的老翰林王学士抚须笑道,“今日我等,都是为了你这颗京城最璀璨的明珠而来啊!”
满园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赞美之声。
张婉儿的脸颊飞上一抹绯红,她微低下头,那羞涩的神情,更是引得无数青年才俊心旌摇曳。
就在这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氛围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数名扮作仆役的“风闻堂”密探,正端着茶盘,如游鱼般穿梭在宾客之间。他们每到一处,都会在不经意间,将一卷卷好的薄纸,悄无声 息地压在他们的酒盏之下。
起初,无人察觉。
可渐渐地,有人在取酒杯时,发现了那多出来的纸卷。他好奇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了。他的瞳孔放大,呼吸一滞,连忙做贼心虚般将纸卷收起,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西周。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份“惊喜”。
方才还高谈阔论、吟风弄月的雅士们,此刻却都像被扼住了喉咙的鸡,一个个低着头,神色变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纸上,白纸黑字,用最首白、最触目惊心的文字,罗列着户部尚书张承安贪墨军饷、私吞国库、逼死人命的桩桩罪状。虽然隐去了部分关键信息,但其详尽程度,己足以让人确信其真实性。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暗流,开始在人群的脚下,疯狂蔓延。
高台之上,张婉儿对台下的异动毫无察觉。她正沉浸在众人对她才情的赞美之中。她按照父亲的嘱咐,即兴作画,当场赋诗,每一次的出手,都引来满堂喝彩,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尽情地展示着自己华美的羽毛,享受着来自整个京城的仰慕与赞叹。
她相信,今天过后,她的名字,将彻底与“第一才女”划上等号,再无人可以撼动。
就在这时,主持诗会的王学士,手中拿着一首刚刚“收上来的”匿名诗稿,激动地高声喊道:“诸位!静一静!老夫刚刚得了一首咏梅的绝妙好诗!此诗风骨天成,意境旷远,实乃老夫所见过的、咏梅诗中的扛鼎之作!”
众人的注意力,暂时从手中的罪证上,被吸引了过去。
王学士满脸红光,走到张婉儿面前,将那份诗稿递给她,满怀期待地说道:“婉儿小姐,你既是画梅的大家,又是咏梅的才女。这首无名佳作,放眼全场,怕是也只有你,才最有资格来品评。还请,为我等一展妙音,将此绝唱,公之于众!”
张婉儿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这是父亲早己安排好的、让她一锤定音的最后环节。
她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那份诗稿。她展开一看,只扫了一眼,美目之中便异彩连连。好诗!确实是好诗!其用词之精炼,意境之高洁,远胜自己方才所作。
她心中虽有些许不服,但更多的是兴奋。由自己这位“第一才女”,来诵读另一首绝世佳作,这本身就是一种相得益彰的佳话。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台下,兵部侍郎周延,端起了酒杯,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寒光。
更没有人看见,在园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辆青布马车之内,顾渊正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高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子。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最华丽、也最可悲的祭品。
高台上,张婉儿手捧诗稿,对着满园宾客,再次盈盈一福。她调整呼吸,清了清嗓子,整个园林,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朱唇轻启,用她一生中最清越、最动听的声音,准备念出那首将她自己和整个家族,彻底打入深渊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