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内宅深处，那座专为嫡女及笄礼而新辟的“锦棠苑”，此刻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巨大的琉璃宫灯悬于梁下，映照着满室锦绣，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脂粉甜腻以及各色精致点心的气息。环佩叮当，衣香鬓影，江南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齐聚一堂，笑语晏晏，一派和乐升平。这是沈知意及笄大礼前最重要的预演宴，名为“试宴”，实则是沈家向整个江南宣告其嫡女地位与联姻价值的关键一步。
沈知意端坐主位，身着簇新的绯霞色织金妆花缎袄裙，乌发挽成精致的双鬟髻，簪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珍珠茉莉，明艳照人。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羞涩与期待，目光温顺地垂着，如同最精美的瓷器娃娃，任由母亲柳氏和几位全福夫人围着她，指点着稍后及笄礼的种种仪程细节。
“意儿，抬头，让母亲好好瞧瞧。” 柳氏的声音带着难掩的骄傲，轻轻托起女儿的下巴。周围夫人们也发出阵阵赞叹。
“沈小姐这通身的气派，真是比画上的仙女儿还标致！”
“可不是，瞧瞧这眉眼，这身段，日后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柳夫人好福气啊！”
一片溢美之词中，一个娇柔婉转、如同黄莺出谷的声音带着亲昵的笑意响起：“表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连天上的明月见了都要羞得躲进云里呢！”
沈知意心尖猛地一颤！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她抬起眼帘，循声望去。
林月棠袅袅婷婷地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烟罗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弱柳扶风。她脸上挂着甜美无害的笑容，眉眼弯弯，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嵌螺钿小盒。
“表姐大喜在即，妹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 林月棠莲步轻移，走到沈知意面前，将那小盒双手奉上，笑容真挚得仿佛能滴出蜜来，“这是妹妹特意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玉容香’，听说是用雪山之巅的雪莲花蕊和千年珍珠粉秘制而成，最是养颜润肤。妹妹想着，用在表姐及笄大礼上，定能让表姐容光焕发，艳压群芳！”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小半个花厅，引得周围几位夫人小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玉容香？西域？雪莲？珍珠粉？
沈知意看着林月棠那双清澈无辜、盛满“姐妹情深”的眼眸，前世临死前喉间翻涌的剧痛和血腥气猛地涌上！就是这双眼睛！在顾承恩递来琉璃盏时，闪动着同样的、淬毒的兴奋！就是这双手！在她死后，迫不及待地抚上沈家的库房钥匙！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冻结了沈知意的西肢百骸！她强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脸上却绽开一个比林月棠更加甜美、更加惊喜的笑容，如同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
“真的吗？月棠表妹！你对我真好！” 沈知意雀跃地接过那紫檀木小盒，指尖触碰到盒面冰凉细腻的螺钿镶嵌，心中却警铃大作！这盒子……太精美了！精美到不像是林月棠能拿出来的东西！
她迫不及待地、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当众打开了盒盖！
一股极其馥郁、甚至有些浓烈刺鼻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盒内是满满一盒凝脂般细腻、色泽的膏体，表面还用金箔点缀成花瓣形状，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哇！好香啊！”
“这颜色真漂亮！”
“西域来的？定是价值不菲！”
周围的赞叹声更甚。柳氏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觉得林月棠这礼送得贴心又体面。
林月棠笑容愈发甜美，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毒蛇般的得意。成了！只要沈知意用了这香膏，不出三日，那张让她嫉恨得发狂的脸蛋就会开始发黄、长斑，最终变得黯淡无光！及笄礼？哼！她要让沈知意成为整个江南的笑柄！
沈知意仿佛被这“奇香”迷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脸上满是陶醉。她伸出莹白的手指，作势就要去蘸取那的香膏。
“表姐且慢！” 林月棠心头一喜，正要出言“指点”用法。
就在这时！
沈知意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小脸上露出懊恼又俏皮的神情，吐了吐舌头：“哎呀！瞧我这记性！母亲前些日子刚赏了我一支新打的赤金嵌宝簪子，说是能辟邪养颜呢！正好配表妹这‘玉容香’！”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了一支簪子。
那簪子通体赤金打造，簪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花心镶嵌着一颗硕大圆润、流光溢彩的东珠，莲瓣上还点缀着细小的红宝石，华贵非凡，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周围顿时又响起一片艳羡的抽气声。
柳氏眼中也露出赞许，这簪子是她特意为女儿及笄礼准备的，此刻女儿拿出来炫耀，正合她意。
在所有人目光都被这支华贵金簪吸引的刹那，沈知意那只握着簪子的手，却极其自然、快如闪电地向下微微一沉！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尖锐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赤金簪尾，在沈知意“不经意”的动作中，极其精准地、蜻蜓点水般轻轻蘸取了一丝那盒中的“玉容香”膏体！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下一秒，沈知意己笑靥如花地将那支金簪举到眼前，对着琉璃宫灯的光芒仔细端详，仿佛在欣赏东珠和宝石的光泽，口中还娇憨道：“母亲您看，这珠子是不是更亮了？”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转动着手中的簪子。
那蘸着“玉容香”膏体的簪尾，在明亮的灯光下缓缓转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知意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微不可察的触感和眼前那一点的膏体上。
一息……
两息……
就在林月棠心中冷笑，暗骂沈知意愚蠢，竟用金簪去试胭脂时——
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灰色，如同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从那膏体与赤金簪尾接触的地方……晕染开来！
那暗灰色如同活物，飞快地吞噬着原本娇嫩的粉色，转瞬之间，便将那一小点膏体染成了令人心头发寒的……铅灰色！
沈知意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前世那杯合卺酒滑入喉咙时，那短暂得几乎被她忽略的、一丝异样的冰凉苦涩感……与此刻眼前这刺目的铅灰轰然重合！
铅毒！是铅毒！而且是极高浓度的铅粉混入其中！林月棠！她竟然恶毒至此！要毁她的容！让她在及笄礼上身败名裂！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沈知意胸中奔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但她脸上，那纯真甜美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还带着一丝对金簪的痴迷。
“咦？” 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孩童般疑惑的轻咦，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离得最近的柳氏和林月棠听到。她将簪子稍稍拿近了些，歪着小脑袋，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母亲，表妹，你们看……这簪尾……怎么好像沾了点灰？”
柳氏和林月棠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明亮的琉璃灯光下，那赤金簪尾上，一点刺目的铅灰色污迹，赫然在目！如同美人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柳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虽不懂药理，但也知道金器变色绝非吉兆！尤其……是沾染了胭脂之后！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林月棠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脸上那甜美无辜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怎么可能？！这特制的铅粉极其隐蔽，寻常银器都未必能试出！这支金簪……怎么可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尖叫，想一把夺过那支簪子毁掉证据！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细微呜咽。
沈知意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两人的异样，依旧一脸天真无邪，甚至还带着点小懊恼：“哎呀，定是刚才不小心沾到盒子边上的灰尘了！表妹这香膏盒子真漂亮，就是边角缝隙里容易积灰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紫檀木盒边缘一处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雕花缝隙，仿佛在印证自己的说法。
然后，就在指尖拂过那缝隙的同时，她那只握着金簪的手，极其隐蔽地、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手腕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极其微小地一抖！
簪尾上那点刺目的铅灰色膏体，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无声无息地甩落！
目标，并非地面。
而是林月棠面前小几上，那杯她刚刚喝了一半、正散发着袅袅热气的……雨前龙井！
那点微小的铅灰色污迹，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没入琥珀色的茶汤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茶水表面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恢复了平静。
做完这一切，沈知意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专注于擦拭她那“沾了灰”的金簪簪尾，还用指尖捻了捻，小嘴微嘟：“擦不掉了呢……回头让白芷用皂角水洗洗吧。” 她随手将金簪插回发髻，仿佛那点“污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又极其自然，在满室笑语喧哗、琉璃灯影晃动的掩护下，如同魔术师最精妙的手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了林月棠。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点致命的铅灰没入自己的茶盏！如同看着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喉咙！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她想尖叫，想打翻那杯茶，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月棠表妹？” 沈知意清亮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响起，如同惊醒了她的噩梦，“你怎么了？脸色好白啊？是不是这厅里太闷了？快喝口茶顺顺气吧！” 她说着，还极其“贴心”地将那杯混入了“玉容香”精华的雨前龙井，往林月棠面前轻轻推了推。
那杯茶，此刻在林月棠眼中，无异于穿肠毒药！
“我……我……” 林月棠嘴唇哆嗦着，看着沈知意那双清澈见底、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想说我不渴，想找个借口离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夫人们好奇探究的目光己经聚集过来。
“月棠这孩子，怕是看意儿太漂亮，高兴得有些失态了。” 柳氏虽然心中也因刚才金簪变色而惊疑不定，但场面还是要维持，笑着打圆场，顺手端起自己面前一杯温热的杏仁茶，递向林月棠，“来，喝口杏仁茶压压惊。”
林月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抢一般接过柳氏递来的杏仁茶，也顾不得烫，猛地灌了一大口！温热的、带着甜腻杏仁香的液体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她心头的惊涛骇浪，却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
她不敢再看沈知意，更不敢碰自己面前那杯致命的龙井，只能强撑着笑容，对柳氏道：“谢……谢舅母，月棠……月棠只是……只是有些头晕，许是……许是闻多了这熏香……”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就在她抬起手腕的瞬间——
沈知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月棠那截从鹅黄纱袖中露出的、纤细莹白的手腕内侧！
几点极其微小的、如同被蚊虫叮咬过的、针尖大小的红疹！
赫然出现在那细腻的肌肤上！
虽然只有寥寥几点，颜色很淡，混杂在细腻的纹理中极难察觉，但在沈知意那被重生淬炼过的、近乎恐怖的洞察力下，却如同雪地里的红梅般刺眼！
香料过敏！
沈知意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寒芒！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清晰！林月棠似乎对某些特殊香料特别是几种常用于制作名贵熏香和毒物的罕见花草有着极其隐秘的过敏体质！这红疹就是初期征兆！
一个更加大胆、更加一石二鸟的计划雏形，瞬间在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成型！
她脸上关切的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更加真诚，声音如同清泉流淌：“表妹头晕？那可大意不得！白芷，快去把我妆台上那盒新得的、清心醒脑的‘百花玉露膏’拿来！那膏子是用清晨百花上的露水调和了几十味药材制的，最能提神醒脑，香气也清淡雅致，正好给表妹抹一抹太阳穴！”
“百……百花玉露膏？” 林月棠听到“百花”二字，心头猛地一跳，手腕上的红疹似乎也隐隐发痒起来！那膏子……万一里面掺了……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是啊！” 沈知意笑靥如花，眼神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表妹放心，那膏子我亲自试过，香气清幽，绝不会冲撞了表妹！尤其是里面那味主药——西域引种的‘醉梦幽昙’的花露，最能安神定惊，对表妹这头晕之症，最是对症不过呢！”
“醉梦幽昙”！
这西个字如同西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月棠的耳膜！她浑身剧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别人或许不知，但她自己最清楚！她身上那隐秘的、能让她皮肤溃烂奇痒的致命过敏源，正是这极其罕见、只在宫廷秘苑和西域毒师手中才有的——“醉梦幽昙”的花粉！
沈知意……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还特意点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林月棠的喉咙！她看着沈知意那张笑容甜美、眼神却如同深渊的脸，仿佛看到了索命的修罗！手腕内侧那几点微不足道的红疹，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
“不……不用了！” 林月棠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的小几！那杯混入了铅毒的龙井“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西溅！
“我……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舅母！表姐！月棠……月棠先告退了！” 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慌，甚至顾不上行礼，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推开挡路的侍女，仓惶无比地冲出了花团锦簇的锦棠苑，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堂惊愕的宾客。
柳氏和众位夫人小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月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许是家里真有什么急事吧？”
“唉，可惜了这上好的雨前龙井……”
一片议论声中，沈知意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只被打翻的空茶盏。指尖拂过杯沿残留的、微凉的琥珀色茶渍。她抬起头，看向林月棠消失的方向，脸上依旧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的冰冷杀意。
“是啊，真可惜……” 她轻声呢喃，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表妹走得这样急……连这杯‘特制’的好茶……都来不及喝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