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头遍,县医院这栋灰色的大楼,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慢慢地苏醒了过来。走廊里,响起了护士们轻轻的脚步声,还有那铁皮轮子的药车,“轱辘轱辘”地,压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独属于清晨的、冰冷又规律的声响。
李东一宿没合眼。他眼珠子熬得通红,里头布满了血丝,但那精神头,却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绷得紧紧的。他爹李建设,后半夜倒是踏实地睡着了,还打起了轻微的鼾。看着他爹那张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苍老的脸,李东心里头,五味杂陈,像打翻了的酱油瓶子,又酸又涩。
他没吵醒他爹,自个儿拿着脸盆,轻手轻脚地出去,打来了热水。他拧了条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把他爹的脸、脖子和手,都擦了一遍。那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一只蝴蝶。
邻床那个胳膊打着石膏的老王,也醒了。他看着李东这一通忙活,咂了咂嘴,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说:“小兄弟,你这孝心,真是嘎嘎的!你爹有你,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啊!”
李东只是苦笑了一下,没吱声。他知道,福分是靠争来的,不是靠修来的。今天,就是他给他爹争命的日子。
七点整,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推门进来,声音清脆:“李建设,准备一下,八点进手术室。不准吃东西,水也别喝了啊!”
李建设“腾”地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那点刚养起来的睡意,瞬间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脸,一下子就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看着李东,眼神里全是依赖和恐惧。
“爹,别怕。”李东握住他爹那冰凉的手,那手心里,全是湿乎乎的冷汗。“就跟睡一觉似的。等你睁开眼,咱就离好日子,又近了一大步。你想想我昨天跟你说的,猎枪,大米饭,还有天安门!”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些美好的愿景,像是在念咒。李建设听着,那剧烈跳动的心,才慢慢地,平复了一点。
七点五十,两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男护工,推着一辆铁皮的平车,走了进来。
“李建设,上车!”其中一个护工,面无表情地说。
那一刻,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建设身上。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恐惧。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躺在车上的是李建设,明天,就可能是他们自己。
李东和他爹对视了一眼。李建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李东懂。他俯下身,在他爹耳边,用只有他们爷俩能听见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爹,挺住!儿子在外头等你!你今天要是不给儿子挺住了,看我以后咋收拾你!”
这句半是玩笑半是威胁的话,比任何安慰都管用。李建设那绝望的眼神里,硬是挤出了一点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东配合着护工,把他爹挪到了那辆冰冷的平车上。盖上白色的被单,只露出一颗脑袋。那样子,看得人心头发紧。
车子,被推了出去。李东跟在旁边,每一步,都走得像踩在刀尖上。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车轮子那“轱辘、轱辘”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手术室在三楼。他们坐着那老式的、需要人手动拉开铁栅栏门的电梯,嘎嘎悠悠地上了楼。三楼的走廊,比楼下更安静,也更压抑。墙壁刷得雪白,空气里那股子来苏水味儿,浓得呛人。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绿色的双开大门。门上头,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手术室”三个大字。旁边墙上,还有一个红色的灯泡。
“家属,到这儿就不能进了。”一个护工拦住了李东。
平车,被推进了那扇绿色的大门。就在门关上的前一秒,李东看见,他爹扭过头,正死死地看着他。那眼神,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那声音,像是把两个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门上的那个红灯,“啪”的一下,亮了。那红光,妖异,刺眼,像一只睁开的、冷酷无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的每一个人。
李东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一瞬间抽空了。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走廊里的长椅,就在旁边,可他连走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一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走廊里,不止他一个在等待。不远处,还坐着一家人。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愁容的中年男人,一个不停抹眼泪的妇女,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在哭。
那男人看见李东,叹了口气,主动搭话:“兄弟,你家是啥情况啊?”
“我爹,腿。”李东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唉,”那男人从兜里掏出一盒“恒大”烟,递给李东一根,“我儿子,在厂里,让机器把胳膊给绞了。刚送进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我姓高,机修厂的。”
李东接了烟,点上,猛吸了一口。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首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我叫李东,靠山屯的。”
“农村来的啊?不容易啊!”老高感慨道,“看你年纪不大,就一个人来陪着?你这胆子,可真不小。”
“家里离不开人。再说了,来多了,也帮不上啥忙,净添乱。”李东淡淡地说。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高说他儿子多懂事,学习多好,就等着接他的班进工厂。那妇女,就在旁边,压抑地哭。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李东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知道,这扇门里,躺着的,不只是一个病人,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里,人来了,又走了。有满脸喜色,接回了做完小手术的亲人。也有哭天抢地,被医生告知噩耗的。每一幕,都像一出活生生的话剧,在这条压抑的走廊里上演。
李东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他一会儿站起来,在门口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会儿又坐下,死死地盯着那个红灯,想用眼神,把它给瞪灭了。
他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他想起了他娘方秀华,这会儿,她是不是正坐在炕头上,看着窗外发呆?他想起了他妹李小丫,她是不是又在问,爹和哥啥时候回来?
他又想起了上一辈子。他爹的腿,就这么拖着,一年比一年严重。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在炕上打滚。他那时候,小,不懂事,只会跟着哭。后来,他长大了,想带他爹去治,可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去县城的路费都凑不出来。最后,他爹就是活活疼死的。
想到这儿,李东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不!这辈子,绝对不能再那样了!绝对不能!
他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推开窗,让外头的冷风,吹在自己滚烫的脸上。他看着楼下,蚂蚁一样的人群,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他心里头,反复地跟自己说:李东,你是个男人!是个活了两辈子,五十多岁的男人!这点事儿,要是扛不住,你就白活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探出头来,焦急地喊:“谁是高建军的家属?”
老高和他媳妇,“噌”地一下就蹿了过去:“我们是!我们是!护士,我儿子咋样了?”
“病人术中大出血,急需输血!血库的B型血有点紧张,你们家属里,有B型血的吗?有的话,赶紧去一楼化验,准备献血!”
老高媳妇一听,腿一软,就瘫了下去。老高也是脸色惨白,颤抖着说:“我……我是A型,我媳我不知道啊……”
李东看着这一幕,心,又沉了下去。他知道,张主任昨天说的那些风险,都不是吓唬人的,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他记得,上辈子体检,他就是B型血。
他没多想,走过去,对那小护士说:“护士,我是B型。如果我爹也需要,抽我的!”
那小护士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说完,门又关上了。
老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兄弟,谢……谢谢你!”
李东摆了摆手,又坐回了长椅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了。
时间,过得越来越慢。墙上的挂钟,那秒针走动的“咔哒”声,都像是敲在人的神经上。
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
送午饭的来了,走廊里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儿。可谁也吃不下。李东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老高一家,也一样。三个人,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守着。
下午一点,老高那边,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疲惫地说:“家属,过来吧。胳膊……没保住。但是命,是救回来了。”
老高媳妇,当场就晕了过去。老高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一样,绝望的哀嚎。
李东看着,心里头,堵得难受。他走过去,拍了拍老高的肩膀,想安慰几句,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只能递过去一根烟。
老高走了,带着他那昏迷的媳妇和哭得没了声的女儿。走廊里,又只剩下了李东一个人。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那扇绿色的门,像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巨兽的嘴。他爹进去了,就再也没了消息。
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手术出了意外?是不是也大出血了?是不是……张主任也束手无策了?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甚至开始后悔。他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应该听他爹的,就那么瘸着,至少人还好好的。万一……万一今天人财两空,他回去,怎么跟他娘交代?
就在他快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垮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他爹被推进去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信任和托付。
他爹,是把命,交给了他!
他不能垮!
李东猛地站起来,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墙。那刺骨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走到那扇绿色的门前,站得笔首,像一棵松树。他就那么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个红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下午三点,三点半,西点……
太阳,己经开始偏西了。金色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光带。光带里,有无数的灰尘,在飞舞。
突然,“啪”的一声。
那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像一声炸雷!
李东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那个亮了整整八个小时的、血红色的灯泡,灭了!
他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
那扇隔绝了生死的绿色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张主任。他摘下了口罩,那张严肃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疲惫。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口罩的带子,在他脸上勒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他看见了像一根木桩一样,钉在门口的李东。他迎着李东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缓缓地,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极其轻微的,却又是那么肯定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李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李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他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唰”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这不是懦弱的眼泪,这是喜悦,是释放,是扛过了泰山压顶之后,那股子劫后余生的虚脱。
“张……张主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子,”张主任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劲儿,大得出奇,“你爹,是个硬汉!手术,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里头的碎骨,跟一堆沙子似的。我给他清理了西个钟头!但是,你放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一份希望的判决书。
“骨头,全都给你爹对上了!钢钉,也打得结结实实的!手术,很成功!从今天起,你爹,就不再是瘸子了!但是,小子,你记住了,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的康复,比手术还关键,还熬人!你们爷俩,还得继续给我挺住了!”
李东己经听不清他后面在说什么了。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一句——“手术,很成功!”
他看着随后被推出来的、躺在平车上,还处于麻醉昏迷中的父亲。看着他那条腿上,包裹着的、厚厚的、还渗着一丝血迹的白色纱布。
他知道,他赌赢了。
他用自己的胆识和孝心,用那沉甸甸的五百块钱,更是用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为他爹,赌回了一个崭新的下半生。
他擦干眼泪,迎着那金色的夕阳,跟在平车旁边,走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