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房遗爱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你的心，是医者仁心。这很好，是天赋，也是根本。”
春桃眼中燃起希望。
“但是，”房遗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你想过没有，你如何帮她们？”
“我…”春桃一愣。
“你以什么身份去帮？”房遗爱追问，“一个房府小厮？一个精通医术的少年？还是房遗爱这个纨绔少爷身边的下人？”
春桃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暖香阁那种地方，是长安城最底层、最污秽、也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泥潭。”
房遗爱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剖析着现实，“你今日若贸然以医者身份出现，给那个小蝶开了药，结果会如何？”
他自问自答：“第一，老鸨会疑心，会盘查你的来历，会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第二，若药有效，其他姑娘也会找你看病。
第三，若药无效，或者出了意外（比如小蝶本身还有其他隐疾），老鸨和那些姑娘背后的势力，会轻易放过你？一个‘懂医术的小厮’，对他们而言，是奇货可居，还是灭口的麻烦？”
春桃的脸色渐渐发白。她只想到了治病救人，却没想到背后的漩涡。
“更可怕的是那些传染病。”房遗爱继续道，“肺痨，花柳病。你知道这些病是怎么传染的吗？”
春桃努力回忆着房俊的教导：“肺痨…通过…通过病人咳出的飞沫？花柳病…通过…男女交合？”
“没错。”房遗爱点头，“但远不止于此。肺痨病人的痰液、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可能带病。花柳病，除了交合，共用澡盆、毛巾，甚至皮肤伤口接触病人的脓液，都可能被传染！”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指着杯沿：“比如这个杯子，若是一个肺痨病人用过，另一个健康人再用，就有可能染病！暖香阁那种地方，姑娘们接客频繁，共用物品多，卫生条件差，就是这些疾病传播的温床！
你告诉她们防范？告诉她们勤洗手、不共用物品、有病及时隔离？她们做得到吗？老鸨会允许她们‘不接客’‘不共用’吗？”
春桃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充满了无力感。小公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你的仁心，我懂。”
房遗爱放缓了语气，看着春桃失落的模样，“但医者，不仅要有一颗仁心，更要有一双看清时势的眼睛和一副保护自己的铠甲。
在你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身份、或者足够隐秘的手段之前，贸然踏入那个泥潭，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把自己和我们所有人都搭进去。”
他站起身，走到药柜旁，拿起春桃记录病症的竹简：“你现在能做的，是把这些病症、这些可能传染的途径、这些你在污浊中看到的真实，牢牢记住，刻在心里。把它们当作你精进医术的动力，当作你未来悬壶济世时，永不忘记的警示和鞭策。”
他放下竹简，看着春桃的眼睛：“记住今天的无力感。记住那些姑娘的痛苦。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无论是医术，还是你自身。当有一天，你有能力改变规则，或者有能力在规则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伸出援手而不被反噬时，你的仁心，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现在，”房遗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你那份想要立刻冲回去救人的冲动，压下去。把那份悲悯和愤怒，转化为你钻研医书、辨识百草、精进医术的不竭动力。明白吗？”
春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她看着小公子那双深邃而冷静的眼睛，又想起小蝶痛苦的模样和暖香阁里那些病态的身影。
最终，她眼中的冲动和迷茫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光芒。
她缓缓跪下，对着房遗爱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小公子教诲，春桃铭记于心！春桃…明白了！春桃定当潜心钻研，不负小公子期望，不负…不负那些苦难！”
房遗爱伸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记住这种感觉。医者之路，道阻且长。仁心是灯，但理智和力量，才是你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的刀剑。”
春桃用力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身重新拿起那卷记录着病症的竹简，目光变得无比专注。
她不再只是记录症状，而是开始思索每一种症状背后的成因、可能的病机、以及…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寻找一丝微弱但安全的缓解之道，比如针对小蝶那种痛经的、常见的温经散寒方子，如何简化成几味便宜易得的草药？
这份压下去的仁心，在现实的冰冷淬炼下，开始散发出更加坚韧的光芒。
窗外，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
听雨轩内，炭火温暖，药香弥漫。
一个少女的仁心，在污浊现实的映照下，经历了第一次残酷的洗礼，也种下了一颗更加顽强、更加清醒的种子。
夏荷的拳风依旧，冬雪的符号沙沙，秋月的沙盘静谧。
而春桃笔下的药方，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试图穿透这深秋的寒雨。
秋雨缠绵了数日，终于放晴。
长安城被洗刷得焕然一新，空气里带着清冽的泥土气息。
听雨轩小院内，夏荷收起了最后一式拳架，额角微汗，气息悠长，眼神锐利如初。
春桃在药香中整理着新的药方构想，秋月擦拭着沙盘上的微尘，冬雪则在石板上反复推演着新设计的密语符号。
房遗爱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连着下了几天雨，骨头都锈了。”
他站起身，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夏荷，今日轮到你了，陪少爷出去透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