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便是战场。”
房遗爱嘴角勾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
“醉仙居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官员、商贾、豪强、江湖客、地头蛇…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一个眼神的交换，都可能藏着心思，连着利益。
我要你，给我看出这醉仙居里，谁是‘帅’，谁是‘卒’，谁是‘友’，谁是‘敌’。
看出那老鸨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平衡各方。
看出那些客人之间，是虚情假意，还是暗通款曲。看出这醉仙居，是如何在这长安城最繁华也最污浊的一角，维持着它表面的歌舞升平，内里的暗流汹涌。”
秋月清冷的眼眸里，光芒渐亮。她明白了小公子的意思。这不是去听曲，是去观势，是去读人心，是去上一堂活生生的“庙堂市井谋略课”。
“秋月明白。”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冷静。
翌日午后，房遗爱带着“小厮”秋月，再次踏入平康坊。
今日的秋月，也穿着一身靛蓝男装，只是她的气质更为内敛沉稳，不似夏荷英气逼人，也不似冬雪清冷灵动，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光华内蕴。
醉仙居果然气派非凡。
五层高楼雕梁画栋，门前车水马龙，衣着鲜亮的仆役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比揽月楼更浓烈也更复杂的脂粉、酒菜与熏香混合的气息。
巨大的鎏金牌匾在秋日阳光下有些刺眼。
龟公一见房遗爱，脸上的笑容比昨日更热情三分，几乎要溢出来：“哎哟！房二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雅间早就给您备好了，三楼‘观澜阁’，临街景致最好！”
房遗爱依旧那副懒洋洋的调调，随手抛过去一小块碎银：“带路。”
龟公喜滋滋地接住，点头哈腰地将两人引上三楼。
观澜阁果然位置绝佳，推开窗便能俯瞰平康坊最繁华的主街，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还是老规矩？”龟公殷勤地问。
“嗯，上好的酒菜，找个会唱曲儿的，要……嗯，懂点诗文的。”房遗爱挥挥手，特意加了个要求。
“懂诗文的？”龟公一愣，随即恍然，赔笑道，“二公子雅兴！有有有！咱们这新来的‘玉簫’姑娘，不仅箫吹得好，还识文断字，最是清雅！小的这就去请！”他麻利地退下。
秋月没有像冬雪那样立刻寻找隐蔽观察点，而是安静地站在房遗爱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如同最沉静的湖水，缓缓扫过整个雅间，然后投向敞开的门口，以及门外回廊上偶尔走过的身影。
她的观察不带一丝烟火气，沉稳得如同在审视一副巨大的沙盘。
很快，龟公带着一个怀抱玉箫、身着月白襦裙、气质确实比一般欢场女子多了几分书卷气的女子进来。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眉目清秀，低眉顺眼：“玉簫见过房二公子。”
“嗯，坐吧。”房遗爱指了指琴台位置，“随便吹点什么，应景的。”
玉簫姑娘依言坐下，调试箫管。秋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门口进进出出的龟公、送酒菜的侍女、以及雅间外回廊上经过的客人身上。
悠扬的箫声在雅间内响起，是一曲《春江夜》，意境空灵，与楼下的喧嚣形成奇特的对比。
房遗爱似乎听得很入神，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打着拍子。
秋月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侍立不动，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在不断地观察、分析、记录。
一个衣着华贵、满面油光的大腹商贾，带着两个跟班，在龟公的引领下，从观澜阁门口经过，走向隔壁的雅间。
那商贾嗓门颇大：“…红袖姑娘呢？爷今天可是冲着红袖姑娘来的！别拿那些庸脂俗粉糊弄爷！”
龟公一脸为难地赔笑：“哎哟，张爷您息怒！红袖姑娘今儿身子不爽利，真不能见客！您看，绿珠姑娘可好？琴技也是一绝，包您满意！”
商贾不耐烦地挥手：“绿珠？不要不要！就要红袖！爷加钱！双倍！”
龟公脸上的笑容更苦了，腰弯得更低：“张爷，这不是钱的事儿…红袖姑娘真病了，嗓子都哑了，哪能伺候您啊？要不您先让绿珠姑娘陪着喝两杯，小的这就去给您看看红袖姑娘好些没？”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立刻小跑着离开。
商贾骂骂咧咧，但似乎被龟公半推半就地劝进了隔壁雅间。
秋月眼神微动，低声对房遗爱道：“小公子，红袖姑娘应是这楼里的红牌，奇货可居。老鸨以‘病’为由拒绝这位豪客，看似得罪，实则是待价而沽，或者…红袖此刻在伺候更重要的客人？”
房遗爱嘴角微翘，并未回头，声音也压得很低：“继续看。”
不一会儿，那个被使了眼色的小厮跑了回来，凑到守在隔壁雅间门口的龟公耳边低语了几句。
龟公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又换上愁苦的表情，推门进去。
很快，里面传来商贾更大的嗓门，似乎很不满，但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下去，隐约传来女子娇笑声和劝酒声。
龟公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门口候着的另一个龟公低声道：“妥了，绿珠稳住了。告诉红袖那边，悠着点，别让里头那位爷待太久，这位张爷是个急性子。”
秋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低声道：“红袖姑娘确实在陪其他客人。老鸨用绿珠拖延时间，稳住张爷。又派人去红袖那边‘提醒’，暗示时间有限，两头不得罪，还能让两边客人都有紧迫感，出手更大方。”
房遗爱轻笑一声：“嗯。这老鸨，深谙‘平衡’之道。红牌是稀缺资源，如何分配，既能满足贵客，又不让其他豪客彻底失望，还能让姑娘们保持身价，这就是她的‘军阵’。你看她手下那些龟公、小厮，就是她的‘斥候’和‘传令兵’，效率很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