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像是被一勺热油泼进了凉水锅,骤然沸腾。
赵家那朱漆大门外,贴出了一张红纸金字的善榜,说是在西山深处寻着了一处前所未有的富矿,石质奇佳,利可十倍。榜上言明,高薪招募矿工,日结工钱,是寻常采石场的三倍。
三倍。
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让镇上所有穷汉的眼睛都变成了红色。
一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几乎要将赵家门前那对石狮子给挤碎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中的狂喜。
李清站在人群外围,像一棵扎根在溪边的老树,冷眼看着这股奔腾而去的浊流。
他那被现代思维淬炼过的心,对这种“善举”,本能地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往往砸死人。
他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那些挤在最前头,争相按手印的青壮。一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眼神里除了贪婪,便是对未来的茫然。关键是,这些人,多是外乡流落至此的孤身汉,无家无口,便是哪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无人问津。
赵家的管事笑得像个弥勒佛,对来者的身家背景,竟是问也不问,只要是个带把的,能扛得动锄头,便一概收下。
这不像是招工,更像是收拢祭品。
夜里,小酒馆。
酒气与汗臭混杂,熏得人头昏脑涨。李清独占一角,面前一碟茴香豆,一碗劣酒。
邻桌是两个赵家的护卫,己经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大了。
“……嗝……头儿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光是预支的工钱,就跟流水似的洒出去……他娘的,看着都心疼!”一个护卫拍着桌子嚷道。
另一个压低声音,贼兮兮地笑道:“你懂个屁!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等凑够了数,送到矿里,到时候那‘黑蟾蜍’一开眼,吞了这些‘血食’,吐出来的宝贝,够咱们赵家再富贵一百年!”
“黑蟾蜍?血食?”先前的护卫打了个哆嗦,酒醒了三分,“听着瘆人。不过话说回来,这批‘薪柴’质量可真不赖,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烧起来,火一定旺。”
薪柴。
李清捏着酒碗的手指,猛然收紧,骨节泛白。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像是烧红的铁水,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揪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姓孙的老石工,想起了他咳嗽声里的血丝。他又想起了那个总在山里遇到的老樵夫,和他那个总跟在身后,眼神清澈的儿子。
第二天,他特意在山道上等到了老樵夫。
“老丈,”李清递过去一个水囊,“赵家的矿,去不得。”
老樵夫接过水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李家后生,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那儿子,总不能跟我一样,一辈子闻着这穷酸的木头味儿!这次赵家给的工钱,够他攒笔钱,回乡娶个婆姨了!这可是活路啊!”
李清看着他那张被希望照亮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在这世道,善意比铜钱更不值钱。
他默默收回了目光。有些人的命,是握在神佛手里的,你拉不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二叼着根草棍,带着两个家丁,像三条野狗,堵死了李清的柴门。他那张瘦削的脸,笑意吟吟,可那双三角眼里,全是冰碴子。
“李兄弟,三天了,问过你家祖宗了吗?”
李清看着他,没说话。
王二啧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棍,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
“看来,你家祖宗的骨头,是真的硬。不过不要紧,赵家,最喜欢啃硬骨头。”
他朝身后摆了摆手,“我王二是个热心肠,见不得兄弟你没个好出路。西山富矿那么好的差事,我寻思着,不能便宜了外人。这不,特地给你留了个名额。”
“我己经替你画了押,按了手印。”
王二上前一步,那张笑脸凑到李清眼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毒蛇吐信。
“明儿一早,卯时三刻,矿上见。”
他首起身,笑容重新变得和煦,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朋友间的亲切问候。
“对了,你那烧炭的方子,也一并带上。到了矿上,有的是木头让你烧。赵家,不会亏待懂事的人。”
他走了。
李清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架着,拖到了镇口的报名处,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人抓着右手,重重地摁在了那份名册的最后一个空格上。
红色的指印,像一滴干涸的血。
他被卷入了旋涡,再无退路。
回到茅屋,李清关上门,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缕夕阳的余光,从墙缝里漏进来,像一道冰冷的刀锋,切开了昏暗。
他没有点灯。
许久,他走到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摸出一个油布包。
布包里,是他这段时间所有的积蓄,二百多文铜钱,还有几块碎银子。
这是他的命。
他将钱倒在桌上,又从床底下拖出自己做的那个小背囊。
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刀,一卷结实的麻绳,火折子,一小袋盐,还有他用剩下的所有上等木炭,细细地用布条包好。
炉子里的火己经熄了,只剩下几点暗红的余烬。
李清借着那微弱的光,开始往一个掏空的葫芦里灌水。
逃。
这是唯一的生路。
窗外,夜色渐浓,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网,要将这青石镇里所有卑微的生命,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