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
“满意了？”
沈宴那沙哑疲惫、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的问话，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江浸月被剧痛和惊骇反复蹂躏的心湖，只激起一片死寂的涟漪。她在引枕上，涣散的目光死死焦着在他手腕上那道刺目的、与她喉间如出一辙的淡粉色疤痕上。前世的烈焰在脑海中疯狂肆虐，焚烧着过往那些根深蒂固的怨恨与定论。原来…原来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的绝望挣扎？
左臂腐蚀的剧痛和左肩骨裂的钝痛还在持续叫嚣，腕间的桃花印也依旧散发着低沉的灼热，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监工，提醒着她这残酷的契约和那步步紧逼的任务。沈宴撑在案几边，斑驳的血迹染红了玄衣与白绸，缠裹绷带的左手微微颤抖，周身萦绕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沉的疲惫和孤绝。他没有再遮掩那道疤痕，仿佛那沉重的秘密，己随着方才那口淤血和江浸月的发现，一同被剖开，暴露在这弥漫着药味与血腥的空气里。
死寂在暖阁中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笃、笃、笃……
盲杖点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首起身。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离开了案几边缘，无力地垂在身侧。他覆着白绸的脸，微微转向江浸月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未时。” 冰冷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再次从他紧抿的、沾染着暗红血渍的唇间吐出。没有解释，没有情绪，只有契约任务冰冷的倒计时。
说完，他不再停留，握着盲杖，转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而略显踉跄的步伐，朝着门口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那手腕上露出的淡粉色疤痕，随着他手臂的摆动，在袖口边缘若隐若现，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也像一个残酷的谜题。
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那浓重的血腥味。暖阁内，只剩下江浸月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那桃花印灼热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
未时…共沐桃汤。
这个念头，比之前的喂药更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无法言喻的屈辱。
时间在疼痛和煎熬中缓慢流逝。周大夫重新被请来，脸色凝重地为江浸月重新处理左臂那被契约同步过来的腐蚀伤口，又仔细加固了她左肩的夹板。药膏的辛辣和包扎的紧绷感，暂时压下了部分痛楚，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春枝送来的清淡膳食，她只勉强动了几口，味同嚼蜡。
窗外的日头一点点爬上中天，惨白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地砖上投下冰冷的格子阴影。此时，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终于，当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再次遥遥传来，宣告着午时三刻（未时将近）时——
笃、笃、笃……
那如同催命符般的盲杖点地声，准时在门外廊下响起。
门被推开。
沈宴再次走了进来。
他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覆眼的白绸也换了一条新的，洁白无瑕。只是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左手，依旧无力地垂在身侧，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他身后跟着阿蛮。阿蛮手中提着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浓郁水汽的橡木桶，桶内热气蒸腾，隐约可见漂浮着的深褐色桃枝和暗红色的干瘪花瓣，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桃枝清冽微苦与某种陈旧花香的浓郁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
桃汤。
沈宴在暖阁中央站定，覆着白绸的脸转向软榻的方向，声音冰冷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阿蛮，扶她过来。”
阿蛮沉默地放下木桶，魁梧的身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走向软榻。江浸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屈辱感和对未知的恐惧让她本能地向后瑟缩，左臂的剧痛让她动作笨拙而无力。
“不…我自己…” 抗拒的念头刚刚升起。
嗡！
腕间的桃花印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尖锐的灵魂穿刺剧痛瞬间袭来！虽不及之前狂暴，却足以让她瞬间失声，身体僵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契约的惩罚，冷酷而及时。
阿蛮粗糙却异常轻巧的大手，己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右臂和腰侧，几乎是半搀半抱地将她从软榻上扶了起来。双脚落地，左肩和左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全靠阿蛮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她被半强制地带到那个热气蒸腾的木桶前。浓烈的桃枝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浪。木桶很高，边缘齐胸。水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深褐色桃枝和暗红干瘪花瓣，如同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祭祀场景。
沈宴就站在木桶的另一侧，覆着白绸的脸对着翻涌着热气的汤面，一动不动，如同静默的礁石。
“下去。” 冰冷的命令，再次从他口中吐出。
江浸月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下去？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共浴？！屈辱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需要我帮你？” 沈宴的声音毫无波澜，覆着白绸的脸似乎微微侧向她，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
阿蛮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抗拒的念头在灵魂穿刺的威胁下显得如此苍白。江浸月绝望地闭上眼，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颤抖着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木桶冰冷的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在阿蛮的协助下，她咬着牙，忍着左臂和左肩撕裂般的剧痛，极其艰难地抬腿，跨进了那滚烫的桃汤之中！
“嘶——！”
灼热的汤水瞬间包裹了她的小腿！那温度远超她能承受的范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皮肤！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要立刻跳出来！
然而，就在这灼痛袭来的瞬间，另一侧的沈宴，动作却快得惊人！
他覆着白绸的脸精准地转向她入水的方向，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扣住了她抓在桶沿的右手手腕！巨大的力量阻止了她本能的后缩！
同时，他那覆着白绸的脸微微前倾，对着翻涌热气的汤面，薄唇微启——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嗡！
奇异的震荡感掠过水面。
江浸月只觉那几乎要将她皮肉烫熟的滚烫水温，竟在刹那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如同沸腾的岩浆被瞬间抽走了狂暴的热力，温度骤然下降，变得温暖而熨帖！那灼人的刺痛感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深处的暖流，温柔地包裹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水面依旧蒸腾着热气，漂浮的桃枝和花瓣随着水波轻轻荡漾。但触感却截然不同！那温暖的水流轻柔地抚过她左臂狰狞的腐蚀伤口，抚过左肩被夹板固定的伤处，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微弱的麻痒感，仿佛伤口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悄然修复！连腕间那一首灼热跳动的桃花印，似乎都在这温润的水流中，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
江浸月下意识地看向依旧死死扣着她手腕的沈宴。
他覆着白绸的脸对着水面，紧抿的薄唇微微开合，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那只扣着她手腕的左手，冰冷依旧，力道却不再粗暴，只是稳稳地固定着她。温热的汤水漫过他的手臂，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袖，也浸湿了他手腕上缠绕的绷带。隔着温水和绷带，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手腕上那道疤痕的微微凸起。
阿蛮在完成“任务”后，便如同来时一般沉默，悄然退到了暖阁门口阴影处，像一尊真正的雕像。
暖阁内，只剩下氤氲的水汽，浓郁的桃枝花香，还有…木桶中，隔着漂浮的桃枝花瓣，一站一坐、手腕相连的两人。
死寂。
只有水流微微晃动的细微声响。
这诡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沈宴扣着她手腕的左手，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冰冷的手指，不再是单纯的固定，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确认般的力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她手腕内侧、离那桃花印仅寸许之遥的肌肤上，了一下。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水流包裹下的肌肤，带来一阵异样的战栗。
江浸月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然而，沈宴的动作比她更快！
就在她手指微动的刹那，他那只扣着她手腕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按！
巨大的力量传来！
江浸月猝不及防，本就因伤痛而虚弱的身体完全无法抵抗，整个人瞬间被这股力量压得向水中沉去！
“唔！” 惊呼被温热的桃汤呛入口鼻！
视线瞬间被翻涌的暗红色花瓣和深褐色的桃枝遮蔽！灼热感并未回归，水流依旧温暖，但被强行按入水下的惊恐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受伤的左臂和左肩在水中动作笨拙而疼痛，右手则被他死死按在水下，动弹不得！
就在她因缺氧而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探入水中，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手腕！
是沈宴的另一只手！
紧接着，一股力量传来，并非粗暴的拉扯，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
江浸月被呛得昏沉的意识，被动地顺着那只手的牵引，在水中艰难地移动着。混乱的视野中，只有晃动的水波、纠缠的桃枝和暗红的花瓣碎片。
然后，她的指尖，在冰冷手指的牵引下，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水下的另一处肌肤。
光滑，微凉，带着温水的暖意。
而在那光滑的肌肤之上，一道寸许长的、微微凸起的、边缘清晰的疤痕触感，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位置…就在手腕上方寸许！
正是她之前惊鸿一瞥看到的、他手腕上的那道疤！
冰冷的手指按着她的手，指尖死死地压在那道疤痕之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要通过她的指尖，将这疤痕的每一个细微的凸起，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都深深地烙印进她的感知之中！
水波晃动，暗红的花瓣碎片如同凝固的血泪，在两人交叠的手腕周围缓缓沉浮。
窒息感，疤痕的触感，手腕被禁锢的力道，还有水下这无声而激烈的、近乎暴戾的确认…所有的感知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江浸月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看，这道疤，就在这里。和你的一样。在那场火里，我们都被烙印了。你逃不掉，我也…逃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