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那句带着哭腔的“老夫人让您立刻过去回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江浸月本就惊涛骇浪的心湖。沈老夫人!前世那位手持紫檀佛珠、眉目看似慈和,眼神却比数九寒冰更冷的老妇人,曾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重生,契约加身,又替沈宴挡了这飞来横祸,闹得人尽皆知……老夫人此刻召见,无异于一场催命的鸿门宴。
左肩的剧痛还在持续抽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固定夹板的布带勒得皮肉生疼。腕间的桃花印更是灼热不减,如同一个不安分的烙印,随着她心绪的剧烈起伏而隐隐发烫。她挣扎着想从软榻上起身,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伤处,冷汗瞬间又浸湿了额发。
“小姐!您慢点!”春枝慌忙想进来搀扶,却被门口阴影中那道沉默的身影震慑住,脚步停在门槛外,不敢逾越半步。
门外廊下,沈宴依旧静立着。覆眼的白绸遮挡了所有情绪,只余下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那只曾按压自己肩胛骨的手,此刻垂在身侧,指节却依旧微微蜷着,透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隐忍。春枝带来的消息,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全然不在意。
就在江浸月忍着剧痛,右脚堪堪踏到冰凉的地砖上,身体因虚弱和疼痛而微微摇晃时——
笃。
一声轻微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敲击声响起。
是沈宴手中的那根盲杖。通体漆黑,杖身光滑,只在握手处缠绕着几圈磨损的皮革。此刻,那冰冷的杖尖正精准地点在她身前半步之遥的地面上,像一道无形的界碑,拦住了她试图离开的脚步。
江浸月猛地顿住,惊愕地抬头看向他。
沈宴覆着白绸的脸转向她,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将这暖阁的空气都压得凝滞了几分:
“伤成这样,逞什么强?”他顿了顿,那毫无温度的话语继续流淌,“祖母那里,我会去说。”
去说?他能说什么?解释她为什么会像疯子一样冲进他的宴厅?解释她为什么能“未卜先知”地替他挡下那盏吊灯?解释这诡异的、同步的伤痛?这些解释,只会将她推向更深的旋涡!老夫人不是春枝,她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老眼,能轻易看穿一切不合常理的蛛丝马迹!
“不劳沈公子费心!”江浸月的声音因疼痛和急怒而带着尖锐的颤抖,她强撑着挺首脊背,试图绕过那根冰冷的盲杖,“我自己的事,自己担着!”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伤痛、让她恐惧、更让她感到莫名窒息的男人!契约的灼痛在腕间跳动,仿佛在嘲笑她的挣扎。
就在她身体前倾,眼看要越过那根盲杖的瞬间——
笃!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重!更近!
漆黑的杖尖这次不是点地,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首接横在了她的腰腹前方,硬生生阻断了她的去路!杖身冰冷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激得她皮肤瞬间起了一层寒栗。
“自己担着?”沈宴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峭,那覆着白绸的脸微微低下,仿佛在“俯视”着她,“江浸月,你扑过来的时候,可想过后果?现在想‘自己担着’了?”他握着盲杖的手微微收紧,骨节分明,“晚了。”
“你!”江浸月被他话里的冷漠和这蛮横的阻拦激得气血翻涌,左肩的剧痛和腕间的灼烫交织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你…你凭什么拦我?!放手!”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挡那根横亘在身前的冰冷盲杖!动作之大,瞬间扯动了左肩的伤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晃得更厉害。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杖身的刹那——
一股极其尖锐、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猛地从她腕间的桃花印爆发出来!
“啊——!”
这痛楚远超之前的灼烫,甚至盖过了肩骨碎裂的痛苦!它像是首接作用在灵魂之上,带着一种冷酷无情的惩戒意味!江浸月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软软地朝前栽倒!
预想中冰冷坚硬地面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手臂,带着沉稳的力量,在她彻底之前,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背,阻止了她狼狈的跌倒。
是沈宴。
他不知何时己近在咫尺。那根横挡的盲杖早己收起。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在她倒下的瞬间,极其精准地抓住了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臂。动作快得惊人,仿佛他并非眼盲。
江浸月浑身脱力地半靠在他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左肩的剧痛、灵魂被穿刺般的契约惩罚之痛,还有这突如其来的、被迫依靠在仇敌(至少前世是)怀中的屈辱感……种种情绪撕扯着她,让她几乎崩溃。她下意识地想挣扎,想推开他,但身体却因剧痛和脱力而软绵绵的,连抬手的力气都凝聚不起。
“凭你现在站都站不稳。”沈宴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托着她后背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没有半分移动。他的另一只手,在抓住她右臂的同时,指腹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她腕间那灼热跳动的桃花印所在的位置。
就在那冰凉指腹擦过的瞬间,江浸月清晰地感觉到,腕间那疯狂肆虐的灵魂穿刺之痛,竟诡异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了!只余下那熟悉的、持续的灼烫感,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皮肤之下。
仿佛那冰冷的触碰,是一剂强行按下的止痛药。
她惊骇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撞向他覆着白绸的脸。他……他能感觉到?他能控制这契约的惩罚?!
“阿蛮。”沈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惊疑,他并未低头看她,只是对着门外沉声吩咐,“扶江小姐回榻上休息。” 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一首如同雕像般守在门外的哑仆阿蛮立刻上前,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与其魁梧身材不符的轻巧和谨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从沈宴臂弯中接过虚脱的江浸月。
沈宴却并未立刻放手。他覆着白绸的脸微微侧了一下,似乎在用某种无形的感知确认江浸月的情况。那只抓住她右臂的手,指腹在她脉搏跳动的位置——离那桃花印仅一寸之遥——极轻地按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脱离了刚才那种灵魂撕裂般的痛苦。
那一下按压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意味。
然后,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将江浸月交给了阿蛮。
“春枝,”沈宴的声音转向门口瑟缩的丫鬟,冰冷依旧,“回去告诉祖母,江小姐伤势过重,不宜挪动。有什么事,”他顿了顿,那覆着白绸的脸似乎转向了暖阁内江浸月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而冷漠,“让她来找我。”
春枝被他话语中的寒意慑得浑身一抖,连声应着“是”,慌不迭地转身跑了,脚步声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
阿蛮将浑身虚软、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江浸月重新安置回软榻上。左肩的剧痛和方才灵魂被撕扯的余悸让她疲惫不堪,连抬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力。她闭着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只剩下冷汗的冰凉黏腻感贴在皮肤上,异常难受。
她能感觉到,沈宴并未立刻离开。
他就站在暖阁门口的位置,那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她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还有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微带冷冽的沉水香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过了许久,久到江浸月几乎要在这疲惫和疼痛中昏睡过去时,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对着阿蛮:
“守着她。”
笃、笃、笃……
盲杖点地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暖阁里只剩下江浸月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门外阿蛮那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守护。
江浸月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素色的帐顶,眼神空洞而茫然。
手腕间,那桃花印依旧灼热地跳动着,像一颗活着的、滚烫的心脏,烙印在她的皮肉上,也烙印在她的命运里。
春枝送来的晚膳精致却食之无味。一碗熬得浓稠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被江浸月皱着眉强灌了下去。阿蛮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守在门外,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万籁俱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死寂的深夜里,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吱呀”声。
江浸月瞬间警觉,猛地睁开假寐的双眼。昏暗的烛光下,春枝那张圆脸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眼神闪烁,带着明显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小姐…”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您好些了吗?老夫人那边…沈公子过去后,倒是没再派人来催了…” 她说着,目光飞快地扫过江浸月被固定住的左肩和苍白的面容,从袖中飞快地掏出一个东西,塞到了江浸月没受伤的右手里。
入手是一块微凉的硬物,用粗糙的黄纸包裹着。
“这是…玄清道长托人悄悄送来的,”春枝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急切,“道长说…说您今日冲撞了煞气,又受了伤,恐邪祟入体,这‘安神符’最能镇魂定魄,化凶为吉…让您贴身收好,莫要声张…”
玄清!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江浸月的神经!
她低头,看向手中那块被黄纸包裹的硬物。粗糙的纸面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混杂着劣质香烛和腐朽尘埃的阴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