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啸戛然而止。
客厅里只剩下苏晚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马贵略有些粗重的喘息。
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浓重的血腥味、墙灰粉尘味和雷霆之力挥发后残留的淡淡臭氧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痒。
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如同一个遭受重创的怪物，静静地嵌在卫生间门框上。
镜面中央，一块拳头大的区域布满了蛛网状的焦黑裂痕，边缘残留的细小电火花还在不甘心地“滋滋”作响，将周围的景象扭曲成怪诞的碎片。
几道干涸的暗黑血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在冰冷的镜面上。
镜子深处，那股翻涌的、极度凶戾的阴冷气息在马贵右眼银瞳的视野中依旧清晰，但如同被关进了无形的囚笼，暂时被狂暴的雷霆之力压制在焦痕核心，疯狂地左冲右突，却无法扩散分毫。
马贵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左手。
那块百年雷击木依旧紧握在掌心，入手滚烫，表面的焦黑纹路黯淡了许多，内部那股澎湃的雷霆之力消耗了大半。
强行催动这玩意儿，对启灵初期的他来说，负担不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被小锤子敲打。
他瞥了一眼蜷缩在玄关墙角、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苏晚。
这姑娘显然被吓破了胆，眼神涣散，满脸泪痕混着灰尘，睡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喂，没事了，暂时。”
马贵开口，声音带着战斗后的沙哑，但那股子痞气又回来了，他指了指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
“里头这位，暂时被我‘友善劝说’回去冷静冷静了。不过嘛…”
他看着苏晚惊恐地抬起泪眼，故意顿了顿，才慢悠悠地说：
“友情提示，这镜子现在属于‘危房改造’阶段，脆弱得很。建议你找个厚实的红布，里三层外三层蒙严实了，再贴上几张避邪符…哦，避邪符我这有现货，友情价五十一张，量大从优。不然哪天它想不开再出来遛弯，我可不一定赶得及救场。”
苏晚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恐惧地看了看那面镜子，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哽咽。
马贵满意地转身，不再理会她。
他走到桃木剑匣旁，弯腰拎了起来。
然后，在苏晚茫然又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客厅里那张唯一的、布满污渍和灰尘的破旧小茶几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客厅。
他从皱巴巴的裤兜里掏出那个同样皱巴巴的破旧人造革钱包，又掏出那个裂屏手机。
钱包翻开，里面几张湿漉漉的红票子和零钱可怜巴巴地躺着。
他把手机屏幕解锁，调到微信收款码界面，然后把手机和钱包一起大大咧咧地摊在茶几上。
“行了，苏女士！”
他抬起头，对着墙角惊魂未定的苏晚，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的市侩笑容：
“活儿干完了，尾款麻烦结一下。现金微信支付宝都行，支持刷脸，但鉴于您现在这形象…咳，建议还是扫码吧。定金一千西，尾款一千西，合计两千八。感谢惠顾！”
这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收钱行为，在刚刚经历过生死恐怖的苏晚看来，荒谬得如同魔幻现实。
她张了张嘴，看着茶几上那个刺眼的二维码，又看看马贵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再看看那面布满裂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镜子，巨大的屈辱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混杂在一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钱…钱…”
她声音嘶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冰冷的墙壁才站稳。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很快又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红票子，数都没数，几乎是砸在了马贵面前的茶几上。
哗啦。
一小叠钞票散开，在布满灰尘的茶几上显得有些刺眼。
马贵眼睛一亮，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无比娴熟地捻起那叠钞票，指尖沾了点唾沫，唰唰唰地数了起来。
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嘴里还念念有词：“一百、两百…嗯，一千六？苏女士，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两千八，尾款一千西，您这多给了两百，是想给小费提前预约下次服务？也不是不行，不过得加钱……”
“拿去！都拿去！快走！求你快点走！”
苏晚几乎是尖叫起来，指着门口，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再次剧烈颤抖。
她现在只想让这个邪门又气人的家伙立刻消失！
“哦哦，行吧~！”
马贵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把钱一股脑塞进钱包，鼓鼓囊囊。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手捞起靠在茶几旁的桃木剑匣甩到肩上，又将那块余温尚存的百年雷击木塞回帆布包里。
“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记住啊，镜子蒙好，符咒贴牢！回头感觉不对，记得打我这‘马氏极乐热线’，熟人打八折！走了！”
他扛着剑匣，拎着帆布包，晃晃悠悠地走向玄关，拉开那扇沉重的铁皮门。
清晨微冷的风裹挟着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一丝屋内的污浊。
“对了！”
马贵一只脚己经踏出门外，忽然又回头，脸上带着那种欠揍的和善笑容，指了指茶几：
“您那茶几，该擦擦了，灰太大，影响财运。拜拜了您嘞！”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苏晚绝望而愤怒的目光。
马贵站在鸽子楼七楼昏暗的楼道里，深深吸了口外面涌入的、带着城市尘嚣和雨后的清新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一夜折腾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掂量了一下鼓囊囊的钱包，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走出那条散发着霉味的狭窄巷子，天光己然大亮。
昨夜的暴雨收歇，天空是灰蒙蒙的亮白，云层低垂，但总算不再往下倒水了。
魔都忙碌的脉搏重新跳动起来，汽车的鸣笛声、远处工地的轰鸣、还有路边早餐摊的吆喝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马贵站在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骨节噼啪作响。
他眯着眼，迎着不算明亮的晨光，左眼瞳孔深处，一抹极其隐晦、流转着太阳般霸道炽烈的金色悄然浮现。
右眼深处，则是一丝仿佛能吸尽一切光线的、冰冷幽邃的银芒。
金瞳辨妖邪，银瞳通幽冥。
双瞳异芒流转间，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繁华都市，瞬间褪去了它光鲜亮丽的现代外衣，露出了另一副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街角那个热气腾腾的早点摊，炸油条的汉子背后，蹲伏着一个浑身湿漉漉、散发着河底淤泥腥气的半透明影子，贪婪地吸食着食物的香气和摊位微弱的生人阳气（溺死的水鬼）。
远处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天光，光滑如镜的玻璃表面，偶尔会有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一闪而过，无声地拍打着，随即又被镜面吞噬（困死于建筑事故的怨灵）。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体型过分硕大的黑猫，蹲在路边的垃圾桶盖上，绿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过往行人，一条虚幻的、长着两个分叉尾巴的猫影在它身后若隐若现（即将化妖的猫精）。
更远处，一个建筑工地的地基深坑里，灰黑色的土壤竟如同活物般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缓缓蠕动、呼吸（埋骨于此的山精）。
光天化日之下，妖邪横行，精怪潜藏。
它们或贪婪，或怨恨，或冷漠地注视着这座人潮汹涌的城市，如同栖息在阴影里的鬣狗，等待着猎物松懈的瞬间。
马贵脸上的痞笑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多看了那只有双尾虚影的大黑猫两眼。
那猫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即敏捷地窜下垃圾桶，消失在巷弄深处。
“啧，还挺凶。”马贵耸耸肩，收回目光，毫不在意。
他既没有掏出桃木剑斩妖除魔，也没有拿出符箓超度亡灵。
只是像个刚赚了一笔钱、心情不错的普通年轻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顺着人行道往前走。
“关我屁事。”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钱到位再谈业务。”
他右眼银瞳的目光掠过那些或怨毒或贪婪的阴魂鬼影，没有丝毫停留。
更让他留意的，是偶尔在十字路口转角阴影处，一闪而过的、穿着破烂古旧差役服饰、面色惨白、拖着断裂锁链茫然游荡的模糊身影（迷失的鬼差），或者在高楼天台边缘，一个穿着现代服饰的新魂茫然地徘徊不去，本该出现的引渡使者却迟迟不见踪影（滞留阳间的亡魂）。
这些景象，比那些精怪妖邪更能触动他的神经。
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掠过他痞气的眼底。
地府的秩序…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不堪。
鬼差迷失，新魂滞留，阴阳界限正在变得模糊脆弱。
这些异常的背后，那只在黑暗深处搅动风云的巨大黑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那道在晨光下略显暗淡的紫色雷纹。
赚钱要紧！
他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暂时无法触及的沉重思绪抛开。
钱包鼓了，底气就足。
马贵脚步轻快，目标明确——先去银行把现金存了，只留几张红票子备用。
然后找了个街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连锁包子铺，点了三笼小笼包，两碗咸豆浆，外加两个茶叶蛋，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购物欲就开始膨胀。
他溜溜达达进了一家大型超市。
先是首奔户外用品区，挑了个结实的、容量巨大的双肩登山包，替换掉了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以后接大活，东西得装多点。”）。
又晃悠到服装区，买了身打折的黑色运动套装和一双看起来耐磨的假耐克运动鞋（“方便跑路…哦不，方便行动。”）。
路过零食区，更是毫不手软，薯片、牛肉干、巧克力、碳酸饮料塞了满满一购物车（“补充体力，驱邪也是个体力活。”）。
最后，他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超市门口，掂量了一下剩下的钱。
想了想，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宝灵斋’，知道吧？”
他报了个地名。那是魔都一条老街上的铺子，专卖些香烛纸钱、风水法器之类的物件，真真假假，水很深，但也是他和爷爷以前进城时偶尔会去淘点东西的地方。
出租车在略显拥堵的早高峰车流中穿行。
马贵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在阴阳眼下光怪陆离的城市景象，眼皮有些沉重。
折腾了一夜，吃饱喝足又买了新东西，倦意终于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马贵懒洋洋地掏出来，裂开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他接通，还没放到耳边，一个带着哭腔、变了调的尖利嗓音就咆哮着冲了出来，几乎震破他的耳膜：
“马贵！马掌柜！救命啊！我爸…我爸他…他又回来了！就在棺材边上站着！穿着寿衣！对我笑！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他在找我！救我！快救我！钱！我再加钱！”
是周老板的声音，彻底崩溃了，恐惧几乎要从电话里溢出来。
马贵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掏了掏被震得发痒的耳朵，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终于来了”的了然和…毫不掩饰的市侩兴奋。
“哟，周老板？”
他慢悠悠地开口，打断了对方语无伦次的尖叫，语气轻松得像在问候邻居吃了没！
“回煞夜提前了？老爷子挺心急啊。别慌，深呼吸，找个衣柜或者床底下躲好，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管点用…大概。”
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痞笑，声音清晰地穿透电话线：
“至于救场嘛…得加钱！多加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