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捷达像条搁浅的破船,喘息着停在一条狭窄巷口。
巷子深处,一栋灰扑扑、火柴盒似的七层老楼顽强地矗立在滂沱雨幕中,窗户黑洞洞的,像无数只空洞失神的眼睛。
楼体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雨水冲刷下,整栋楼仿佛在无声地淌着锈红色的血泪。
巷口歪斜的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密集的雨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入口处一块半埋进污泥里的水泥墩,上面刻着三个模糊的红漆字:鸽子楼。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霉味、垃圾腐败味和陈年潮气的阴冷气息,即使在车窗紧闭的车内也顽强地渗透进来。
黑车张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个不停,眼睛死死盯着那条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狭窄巷道,喉结上下滚动。
“到…到了!就这儿!”
他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和恐惧。
“钱!六百!现金!快!”
马贵慢悠悠地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下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拉开车门,冰冷的暴雨夹杂着那股腐朽阴寒的气息瞬间灌了进来。
他弯腰拎起脚下的帆布包和桃木剑匣,一只脚己经踏进浑浊的积水里,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回头冲着驾驶座露出一个标准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痞笑。
“张哥,一路辛苦。”
他语气诚恳得像在给领导拜年,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在裤兜里摸索。
黑车张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动作,几乎要把方向盘抠下一块来。
马贵终于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被雨水打湿半边的破旧黑色人造革钱包。
他打开钱包,两根手指在里面扒拉了半天,终于捻出一张湿漉漉的红票子,还有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块,一张十块,外加几个硬币——合计整整一百五十块。
他把这一小叠湿透的零钱拍在黑车张僵硬地伸过来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喏,拿着,张哥,别嫌少。”
黑车张看着掌心那堆加起来也就够吃顿路边摊的零钱,眼珠子瞬间瞪圆了,一股血首冲脑门:
“马贵!你个小王八羔子!说好的六百!现金现结!”
他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马贵脸上:
“你他妈耍我?!”
“哎呦,张哥,瞧您这话说的。”
马贵一脸无辜,甚至还带着点委屈:
“六百块是服务费没错,可您这服务…它也值六百吗?”
他指了指外面瓢泼的大雨和眼前这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楼:
“您看这路况,这环境,这客户定位…典型的超高危区域特殊服务项目!按照行业标准,得加收百分之两百的风险保证金!”
“我保证你妈!”
黑车张气得浑身发抖,差点从驾驶座上扑出来:
“老子管你什么保证金!给钱!六百!一分不能少!”
“保证金只是其一。”
马贵伸出食指晃了晃,神态自若地继续忽悠:
“其二,您这车况…啧,引擎声跟拖拉机似的,避震硬得能把人五脏六腑颠移位,音响滋啦乱响吵得我脑仁疼,严重影响了我宝贵的驱邪前心理建设时间!这属于严重服务瑕疵,严重影响客户体验!扣两百,不过分吧?”
“你…你放屁!”
黑车张脸都绿了。
“其三。”
马贵无视他的怒吼,又晃了晃第二根手指,语气越发理首气壮: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您提供的路线情报存在严重误导和隐瞒!关于鸽子楼‘前任’的事,您可是在车快到了才说!这叫什么?这叫关键信息未前置告知!严重增加了我的行动风险和成本预期!这属于重大合同欺诈!按规矩,我得保留起诉的权利,扣您三百作为精神损害赔偿和心理创伤医疗预备金,合情合理吧?”
他掰着手指头,口若悬河,痞气的脸上写满了“我很讲理”几个大字:
“风险保证金扣两百,服务瑕疵扣两百,信息欺诈扣三百…六百减去七百,张哥,您还得倒贴我一百呢!我马贵做事公道,倒贴的钱就不要了,这一百五,算我贴补您的油钱!怎么样,够意思吧?”
他把那一百五十块往前推了推:
“要不您点点?”
“马贵!我十八辈祖宗!”
黑车张彻底炸了,眼睛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响,握着那堆零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他妈不得好死!老子诅咒你进去就被那镜子里的鬼拖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承您吉言。”
马贵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左眼深处那点金光在昏暗中一闪即逝,带着冰冷的嘲弄:
“回头要是真被拖进去了,我给您托梦,让您得个大彩票头奖,算是报答您今天的‘深情厚谊’!回见啊张哥,慢走不送!”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下车,“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利索得没有一丝留恋。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马贵!你个小王八蛋!你等着——”
黑车张歇斯底里的咆哮被破捷达引擎一声濒死般的巨大轰鸣盖过。
破车猛地向后一窜,轮胎在湿滑的地面疯狂打转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和橡胶烧焦的臭味,然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原地调了个头,咆哮着冲向来时的雨幕,几乎是落荒而逃,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水墙,瞬间消失在巷口昏黄的光晕边缘。
马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那狼狈消失在雨夜中的车尾灯,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痞气十足的坏笑。
“一百五,搞定六百块的车费,小爷我真是谈判鬼才…哦不,省钱小能手。”
他掂了掂肩上的帆布包和桃木剑匣,目光转向眼前这条通往鸽子楼深处的幽暗小巷。
巷子很窄,勉强能容两人并肩。
两侧是低矮破败的棚户房,大多门窗紧闭,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沉默的兽口。
雨水顺着瓦檐汇聚成粗大的水柱,哗啦啦地砸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脚下的积水浑浊不堪,散发出陈年淤泥和垃圾腐败的混合气味。
马贵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湿腐味灌入肺部。
他右眼的银芒悄然流转,瞳孔微微收缩,视野中,这条普通的雨巷瞬间蒙上了一层异样的阴翳。
丝丝缕缕肉眼难以察觉的、灰黑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贴着两侧湿漉漉的墙壁缓缓蠕动攀爬,从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冰冷的怨恨气息。
“怨气凝结,阴煞盘踞…名不虚传,果然是块硬骨头。”
他低声自语,脸上的痞笑淡去,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
额角那道暗紫色雷纹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也变得更为清晰了一点。
巷子深处,鸽子楼那黑洞洞的单元门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马贵迈开步子,破旧的球鞋踩在冰冷的积水里,发出清脆的啪嗒声,朝着那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楼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步法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落下,看似随意,却隐隐踏在某种方位之上,正是七星步的雏形。
踩过的地方,积水似乎微微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无形涟漪,那些试图靠近他小腿的灰黑色雾气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燎到,发出滋滋的微弱声响,瞬间消散无踪。
单元楼道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入口处一点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陡峭狭窄的水泥楼梯轮廓,盘旋向上,没入更深的黑暗。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霉味和潮气几乎化为实质,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味,仿佛是某种东西在缓慢腐烂。
感应灯早就坏了,或者根本没装。
马贵摸出裂屏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蓝光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仅仅能照亮脚下几级湿滑、布满污垢的水泥台阶。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疏通下水道、开锁、办证的小广告,纸张被水汽浸透,软塌塌地垂落、卷曲,像一块块剥落的死皮。
吱嘎…吱嘎…头顶上方不知哪一层,传来老旧木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断断续续,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啪嗒…啪嗒…似乎有水珠滴落的声音,从更高的地方传来,滴在水泥地上,节奏缓慢而粘稠。
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风声穿过狭窄的缝隙,又像是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哭泣,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分不清具体的来源方向。
马贵停下脚步,站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拐角平台。
手机屏幕的光投射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完全隐没在浓重的阴影中。
他面无表情,左眼瞳孔深处那点冰冷的金光在黑暗中幽幽亮起了一分,如同两点不灭的鬼火。
右眼的银芒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视着周围粘稠的黑暗。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盘踞在墙壁、天花板上,如同霉斑般顽固的灰黑色怨气,此刻如同被惊扰的蛇群,缓慢地、带着恶意地朝着他这个散发着生人阳气的不速之客聚拢过来。
空气的温度似乎在急剧下降,呼吸间都带出了白气。
他侧耳倾听,那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不是风声。
是从楼上传下来的。
马贵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抬脚,稳稳地踩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鞋底与湿滑冰冷的水泥台阶接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肩上的桃木剑匣,在脚步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嗡鸣,如同沉睡的雷霆感受到了邪祟的靠近。
帆布包里,那块百年雷击木,隔着粗糙的帆布,也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温热悸动。
如同心脏在黑暗中悄然苏醒。
他一步步向上,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楼道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粘稠冰冷的物质上。
越往上,那股无形的窥视感和冰冷的恶意就越发浓郁,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彻底淹没。
终于,他踏上了七楼的平台。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尽头那扇涂着暗绿色油漆、斑驳得如同老人皮肤的铁皮门。
707。
门牌号的金属边缘在蓝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微芒。
马贵的目光落在门上,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扇门的底部缝隙里,一缕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的暗红色液体,正无声地从门内渗透出来,在门前的水泥地上蜿蜒开一小滩刺眼的痕迹,散发着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甜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