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那刮人耳膜的尖嚎远去了,风雪卷走了她胶鞋踩烂泥地的动静。窝棚里只剩下树苗压抑的小声抽噎和陈铮粗重低闷的破碎呼吸。
姜晚端着手里那豁口瓦片,温热的糊糊气袅袅盘旋,成了这片冰冷死寂里唯一带着活气的慰藉。
“糊糊……咸……”树苗怯生生的小嗓子抖着,眼神巴巴地望着瓦片,又不安地瞄向墙角死寂处。
角落里的闷头牛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陈铮整副身躯僵在烂草堆里毫无声息,连那剧痛的抽搐都平复了去,仿佛刚才那一声破锣爆吼和怒目撑身的动静是众人幻觉,唯有肩胛骨裹的烂布条缝隙里渗出的新鲜血痕和嘴角干涸的血沫污渍刻在灰脸上,无声宣告着代价。
姜晚的心紧了紧,没说话,只是低头吹了吹糊糊面上滚开的热气。她用指尖尖小心地蘸了点温热的糊糊,轻轻点在树苗微微咧开透着红的干裂嘴唇上。
触到那点带着温热、粗糙渣粒却裹着奇异咸菜香的糊糊,树苗鼻翼抽了抽,小舌头极其轻微、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滋……呀……”
孩子被烫了似的猛地一吸气,眉头瞬间拧成小苦瓜皱。可紧跟着,更多的口水疯狂分泌出来!那是身体被盐分和许久未沾的真正食物热气唤醒的本能!他再忍不住,也顾不上刚才的惊吓,小嘴巴微微张开,像只急不可耐的雏鸟:
“啊……”
姜晚赶紧用指腹沾了更多糊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抹在树苗牙根后头。孩子咂巴着,小小的、瘦得尖尖的两腮费劲地一瘪一鼓,认真地嚅动、吞咽。一点褐色的糊糊渣蹭在他瘦出青筋的小下巴上,也顾不上了。
他那双大眼因着专注的吞咽而显得亮了些,蒙着的一层病恹恹的水气暂时退开,只余下纯粹的对食物的渴求和尝到滋味的雀跃。他甚至伸出冰凉的小手,急急地去够姜晚端瓦片的腕子。
“……笨……”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嘶哑至极的、带着气音、却奇异压得很低的咕哝。
窝棚太静了,听得真真切切。
姜晚和树苗都是一愣,看向声音来源。
陈铮的头仍死死埋在蜷曲的臂弯里,脏污的头发支棱着。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呛咳或什么。
树苗却似乎捕捉到了那极轻微短促的一声。孩子那双亮起的眼睛里掠过极快的一点委屈,小嘴一瘪,像是要哭诉刚才被吼的委屈和被说笨的不满。可下一秒,他看见娘又递到嘴边的一点点温热糊糊,那点委屈立刻被更强大的本能压倒!他“啊呜”一口抿住指尖,专注地咂巴起来,眉头还学着大人的样子不满地皱一下,却不忘努力地、认真地往下咽。
“好吃?”姜晚的声音沙哑又温和,低得几乎听不见。
树苗用力点头,小脑袋点得急:“娘……咸……稠稠……” 他咽下嘴里的渣末,竟还伸出粉粉的、带着裂口的小舌尖,极其珍视地舔了一下沾在嘴边凝固的糊疙瘩渣。
就这舔嘴咂巴的小模样,像只好不容易抢到食的小猫崽。
姜晚看着,那压了太厚阴云沉重酸苦的心底深处,竟也像被什么极细的针尖扎了一下,裂开缝透出丝微弱的光。她嘴角那点因干裂疼痛而始终下撇的弧度,此刻极其艰难地、生涩地向上弯出了半个弧。她自己也沾了点糊糊渣在指尖,放进嘴里舔了一下。
齁咸的渣粒带着野菜特有的土腥和豆麸的粗砾,刮过舌头。不好吃,甚至有些喇嗓子。
但这点能化开的温热盐味,胜过之前所有冰土烂菜的折磨千万倍。肚子里那火烧火燎翻搅的空洞,被这一点热辣辣的咸烫暂时压下去寸许。
那角落被火光阴影罩着的轮廓,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脚踝。这次不再是剧痛的痉挛,更像是下意识放松下来蜷缩的姿势。
啪嗒……啪嗒……啪嗒……
窝棚里只剩下一大一小缓慢却专注的舔吃糊糊的细微声响,混着角落里沉重却逐渐趋缓的呼吸声。残灶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柴炭,映照着树苗沾着糊渣的小脸偶尔满足地轻轻晃晃的小动作,和他腮帮子上努力嚅动的线条。
咸糊糊的热气,成了庇护所里新的结界。
那缕糊糊带来的暖和劲儿在树苗身体里盘了一会儿。孩子偎在娘怀里,小脸贴着磨出毛边的破棉絮,鼻翼轻轻翕动,还在回味那点珍贵的咸味。烧退了,脑子也清明了些,孩子那点该有的小性儿就冒出了头。
陈铮手腕上那枚老申工表忽然发疯似的“咔哒”乱颤那会子,树苗吓得小身子一紧,又往姜晚怀里缩了缩。等那怪响彻底歇了,表针歪死在一个看不清的刻度上不动了,孩子才又小心地抬眼,怯怯的、带着点说不上来的好奇,偷瞄角落里没动静的大人。
陈铮似乎彻底被那阵乱响掏空了仅存的力气,脸更深地埋进烂布里,没半点声息,只有那条伤腿偶尔像濒死的鱼尾一样抽搐一下。
窝棚里安静得只剩下外边雪粒子打在破席片上细微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见真的再没吓人的动静,树苗胆子大了点。他小脑袋动了一下,从姜晚臂弯里扭出点空隙,乌溜溜的眼珠儿落在了刚才掉在烂草叶子堆上的一个小东西上——
那是陈铮表带彻底松脱崩开时弹落下来的、一截寸许长、扁扁方方的、锈得不成样子的黄铜表链残节!
树苗伸出了一根冻得皲裂泛红的小手指尖儿,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了什么蛰伏的凶兽,慢慢地、慢慢地,朝着那节沾着泥土和锈迹的小铜块够了过去。
指尖终于碰触到那冰冷坚硬粗糙、还带着一丝奇怪油腻铁锈气的玩意儿。
孩子猛地瑟缩了一下指头,又立刻好奇地再次戳了戳。
没咬人。没长刺。是死的。
这下放心了。树苗手指头一合拢,就把那截冰冷的小铜块攥在了小掌心,飞快地缩回娘臂弯的“安全岛”。
小东西真稀奇!扁扁的,凉溜溜,一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圆圆的窟窿眼。树苗拿它就在娘破棉袄那片不那么破烂的肩头布料上蹭啊蹭,想把上面的黑泥和铜锈蹭掉点。嘴里还含含糊糊、学着大人逗他时含混不清地咕哝:“……亮……亮……”
姜晚疲惫地垂下眼,看着儿子手里那个被他蹭得偶尔露出点底下金属黄光的“小玩意儿”。她心里沉甸甸装着外头随时可能压过来的麻烦(陈刚尸体迟早捂不住),看树苗那点稚拙的欢喜,像是冻土上开出一朵不知死活的小野花。
她没声,只由着孩子玩。那小铜链节硬邦邦的,至少咬不动吧?总比树苗去啃冰渣烂泥强。
孩子蹭了一会儿,注意力果然就从小铜块本身的颜色形状转移到了另一个功能上——它硬啊!
树苗把铜片往自己豁了两颗小门牙(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乳牙早损)的牙床缝里塞,试探着用那点小牙根肉用力一顶,再一磨——“滋……呀……”
细微难听的金属摩擦声!带着点涩涩的刮骨感!
可那点儿微微的酸麻感混着一丝奇异的力量传递,让正闹着牙根痒痒的孩子舒服地眯了下眼!小眉头都舒展开了!比舔冰块强!
他找到了新乐趣。小嘴巴含住铜链一端,认真地、一下一下地,拿新长的牙豁豁和边上冒头的小小白点米牙,顶着、磨着那个滑溜溜的平面——“滋啦……滋呀……咯……”
单调又带着点执拗孩子气的声音,成了窝棚里唯一持续不断的活物声息。
姜晚听着那声音,没由来地想到过去乡下娃抓着一截老猪骨磨牙的样子。心底那点因陈刚和王大花悬着的不安似乎也被这固执的、微小的声响暂时顶开了寸许缝隙。她拢了拢抱着孩子的胳膊,目光空茫地落在窝棚外被草帘隔断的风雪帘幕上。
“咯啦……咯啦……”
磨牙声继续着,成了某种微妙的安抚背景音。角落里那条伤腿的抽搐也在持续,却似乎……不再那么绝望得毫无缓冲?那埋着脸的头颅似乎在这令人牙酸的磨刮声里,得到片刻的麻痹。
就在那磨牙声稍歇的一瞬——哒——哒——哒哒哒!
非常轻微细小、有节奏的敲击声!从窝棚后墙根底下某个背风面的破口缝隙处传来!
是两根枯树枝非常规律地、带着某种试探节奏轻叩墙洞板的声音!
接着,一个压得极低、混在呼呼风声里几乎听不清、又带着点焦灼口吻的老妇人声音透了进来:
“……晚媳妇子!晚媳妇子喂!不好啦!那起杀千刀的赵带枪领了一伙人……往这片塌了梁的老仓库地界搜过来问事啦!说……说陈家坳丢了人不见骨,怕遭了狼叼!……怕是奔着你这窝头来了!快……快寻摸寻摸……该盖的盖严实……那……那没了的……” 声音猛地噎住,像是被谁捂了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风雪呼啦声踉跄着远去了。
是李奶奶示警!墙缝里那点微声瞬间被狂暴的风雪彻底吞噬!
窝棚里那点由磨牙声和微弱火光撑起来的一点点暖意与平静瞬间被撕裂!冰冷彻骨的寒气夹杂着令人窒息的不祥“哐当”一声砸了进来!
姜晚猛地挺首了脊背!血液瞬间冻僵!怀里的树苗被娘突然绷紧的手臂勒得哼唧一声,手里的铜链节都掉了,砸在草叶堆上。孩子茫然又惊怕地看着娘骤然煞白如纸、眼神死死盯向草帘外的脸!
墙角死寂不动的人影,也猛地绷紧了全身的筋肉!那条一首无力抽抖的伤腿,竟因为瞬间绷得太紧,“嘎巴”一声脆响!裹着脓血的布条子上似乎沁出了更深的湿迹!
磨牙声停了。
只剩下风雪狂猛地拍打着这西面漏风、摇摇欲坠的小小巢穴。
以及窝棚外,远处风雪里传来越发清晰的、由远及近踩过厚雪烂泥的杂沓脚步声和粗暴吆喝。一句带着酒气和蛮横的粗嘎嗓音清晰地穿墙而过:
“……塌房角旮旯都给老子仔细扒一遍!耗子窟都别放过!陈刚那浑虫烂赌欠了一屁股债,没准就被哪个要命的堵这儿做了……找!给老子找着尸体赏半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