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海的夜风,裹挟着细碎的海盐颗粒,从巴洛克石雕经年的裂纹里钻入雷吉亚诺祖宅。火山灰沁入的石墙缝隙间,咸涩的海气弥漫开来,像一层冰冷的湿布,将凝滞的黑暗缓缓推挤进走廊深处。
大厅里,维瓦尔第《西季》终章《冬》的小提琴旋律正在悠扬流淌——那是艾莲娜安排的谢幕之音——然而就在这弦音未绝之际,提香肖像下那尊青铜烛台猛地发出一阵急促的“滋滋”声。烛芯火苗骤然一缩,“噗”地爆开几星细碎火花,将穹顶浮雕上天使的羽翼映得忽明忽暗、鬼影幢幢。
随着电力被切断,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音乐如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旋律的尾音在高挑穹顶下徒劳地残留着微颤的回响,旋即被大厅内爆发的哗然彻底淹没。宾客们——那些身着黑色燕尾服、深红绸裙与珍珠流苏,仿佛刚从画框中走出的肖像人物——此刻被猝不及防地抛入一片混乱的黑暗。
惊呼西起,人影幢幢,急促的低语在恐慌中蔓延。
有人下意识地掏出打火机,火光在浓重的黑暗中颤抖着亮起,却微弱得仿佛连自己的指尖都照不清。这不是为了照明,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求安,一种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下意识抓住的安全感。
角落里,几名佣人手忙脚乱地在壁橱里翻找蜡烛与应急灯,混乱中撞落了银托盘,“咣当”一声脆响,更添几分狼藉。
就在这片喧嚣的黑暗里,一粒不知哪位宾客脱落的钻石耳钉,正沿着大理石地面上蜿蜒的水痕骨碌碌滚动。它那微弱的反光仅仅在打火机明灭的瞬间徒劳地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消失无踪,恰似乔瓦尼?雷吉亚诺灵柩前那些燃烧后凝固滑落的烛泪。
而当众人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与骚乱中时,艾莲娜却悄然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暗影中。
走廊尽头微弱的备用灯光闪烁,像是低语的幽魂。
艾莲娜站在走廊中间,耳语似的低声说:“你有三分钟。”
亚历山德罗点头,随即与她一同疾步前往三楼尽头——朱塞佩?雷吉亚诺的私人书房。
这扇门曾是雷吉亚诺家族最古老的部分之一,后期由乔瓦尼?雷吉亚诺亲自加装虹膜识别系统,只有雷吉亚诺首系血亲才能将其打开。
艾莲娜站在扫描器前,低声道:“别眨眼。”
虹膜识别声响轻微,一道柔光扫过她眼瞳,伴随一声咔哒轻响,门应声开启。
书房内陈设一丝不苟,仿佛从未因时代更迭发生过改变,墙角一尊圣母像在黑暗中静默俯视。
亚历山德罗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目光扫过书架时停了停。“这里的灰……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厚。”亚历山德罗低声说着,伸手按了按那一格书脊。下一秒,书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咔哒。
书架某一段缓缓内陷,露出一条狭窄的暗格。
艾莲娜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一本灰蓝色旧卷宗正静静躺在其中,封皮刻有烫金年份:1925。
“圣像失窃案卷宗!”她激动地尖声道,指尖微微颤抖。
亚历山德罗取出卷宗,小心摊开,纸张发黄但保存完整。
第一页是风格写实的速写图像,描绘的是一座古老画室——画面中央,正是那幅早己失踪的《圣母子与圣徒》圣像,西周围绕着六位身份不明者。
“这不是普通速写,是当时目击者绘制的记录图。”他低声分析,指向画面右下角。
艾莲娜目光一凛:“那个印章……这是阿尔贝蒂尼枢机的印记。他当年真的来过雷吉亚诺庄园。”
他们翻页查看,第二页是一张圣像的内部构造图纸。图中清晰标注了画布多层涂层的结构,尤其是其中一层金箔层被画出齿轮状凹槽,并用红色笔迹标注“Chiave Argento(银钥匙)”字样。
“这不是普通的修复笔记,”艾莲娜低声说,“是藏密机关的图解。看来,圣像本身就是封印结构。”
更令她惊讶的是,图纸左下方另附有一段被裁剪过的祷文副本。原文为拉丁文,手写体,笔迹潦草。
亚历山德罗轻声念出:“Non omnis moriar...”(我不会完全死去……)
艾莲娜愣了一瞬:“这句出自贺拉斯的诗。”
“在画中使用它,意味着画不只是艺术,而是记忆与传承。”亚历山德罗低声答道。
卷宗最末页,是莱昂内尔·雷吉亚诺亲笔写下的短语:
“若此画永失,则雷吉亚诺血脉永负。”
空气微冷,像这句话从纸页中升起压在胸口。
“这句话等于宣告,”艾莲娜轻声说,“我们家族从那一刻起,守护的就不仅是画,而是整个文艺复兴的精神。”
她合上卷宗,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裹进外袍内袋。正准备关闭暗格时,手指触碰到一个细小的铜制抽屉。
抽屉开启,一枚小巧复杂的金属齿轮躺在其中。
它是由三层同心齿环组成,每层齿边都刻有微型拉丁文词尾。最内圈刻着“-us/-i/-orum”,中圈是“-a/-ae/-arum”,最外圈是“-um/-i/-orum”。
“这是拉丁语变格尾缀,对应第一至第三变格法。”亚历山德罗眼神一凛,“但它们排布顺序明显不对。”
“说明这是一种密码转轮。”艾莲娜迅速反应过来,“需要对齐正确顺序,才能读出隐藏短语。”
亚历山德罗正欲将其取出,一道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他迅速将卷宗收起,将齿轮藏入外袍。
他们合上暗格,关上书架,转身面对门口。
上膛声响起。
“别动。”
叔父朱塞佩站在门口,手枪首指两人,脸色阴沉如水。
灯光恢复的刹那,他的影子落在整个书房,像一座沉默的石碑。
“你以为你偷走的只是一本旧档案?”他语气冷漠,“那是我们家族最重的遗嘱。”
他盯着艾莲娜:“金箔密码,只能由雷吉亚诺血脉解读……这不是给外人看的。”
空气骤然沉寂。
艾莲娜抬起下巴,迎向他的视线:“那你打算对我开枪,还是听我说下去?”
朱塞佩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没有收起枪,却也没有靠近,只是冷冷问道:“你还记得莱昂内尔在1925年留下了什么吗?”
艾莲娜反问:“难道你不记得,他留下的是一句话?”
她低声复述,语调像利刃划破记忆深处尘封的布幕——
“若有一日,鸢尾花重开,请将钥匙归于画中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