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辅导课带来的震撼余波未平，周西傍晚，林小满再次踏入了那间被无形压力填满的小阶梯教室。暮色比前日更浓，窗外的天空是深邃的绀青，早早亮起的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她依旧选择了那个靠后、靠窗的位置，像一只谨慎的蜗牛，将自己缩进壳里，却又忍不住探出触角，感知着那个特定方向的气息。
顾沉舟依然坐在讲台旁那方独立的小天地里，侧影沉静，低垂的眉眼被灯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面前摊开的书页泛着冷光，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扰与探究。林小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迅速收回，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
昨晚，她几乎熬到深夜，反复咀嚼周教授讲过的内容，试图理解顾沉舟那句关键点拨背后的逻辑链条。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和疑问，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像她内心挣扎的具象。
今晚的课题是“角动量守恒与碰撞的综合应用”。周教授依旧语速如飞，粉笔在黑板上舞蹈，留下繁复的图形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空气里弥漫着高度专注的凝滞感，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汐。
林小满努力追赶着思维的洪流。她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那些旋转的刚体、碰撞的瞬间、守恒定律的精妙转换中。汗水悄然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咬紧下唇，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试图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灵感碎片。
一道关于旋转平台与人行走的综合性难题被抛了出来。题目描述冗长，涉及多个物体在不同阶段的角动量变化。周教授让大家先自行尝试推导。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埋头苦战。她回忆着顾沉舟上次关于方向的强调，小心翼翼地标注每一个矢量。时间在笔尖下无声流逝。她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但就在构建核心方程的关键时刻，思路卡住了！一个关于平台初始角速度与最终状态的关系，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她反复画图，反复假设，草稿纸被涂改得一片狼藉，心头的焦躁像野草般疯长。
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稀薄。她能听到前排学霸清晰的落笔声，那流畅的节奏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挫败感再次袭来，冰冷而粘稠。她烦躁地用力划掉一行错误的推导，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猛地一顿——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她手中那支用了很久的旧钢笔，笔尖的金属片，竟在压力下……断裂了！
一小滴浓稠的蓝黑色墨水，猝不及防地从断裂处迸溅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刚刚演算到关键处的草稿纸上！墨点迅速晕染开，像一朵丑陋而绝望的花，瞬间吞噬了那些她绞尽脑汁才写下的、可能接近正确的思路。
林小满整个人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朵不断扩大的墨迹在眼前狰狞地绽放。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周围同学沉浸在解题中，无人察觉她这微小的灾难。但这无声的窘迫却让她瞬间涨红了脸，一种灭顶的尴尬和无助席卷而来。她甚至忘了去处理那支报废的笔，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团墨迹，仿佛看着自己笨拙努力的可笑证据。
就在这时，一片干净的、边缘裁剪整齐的草稿纸，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轻轻推到了她摊开的、被墨迹污染的笔记本旁边。
动作轻缓，无声无息，像一片羽毛飘落。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头。
顾沉舟不知何时己经离开了讲台边的座位，正站在她的桌旁。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她被墨迹污染的草稿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清冷的气息却近在咫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小满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一首蔓延到耳根。她慌乱地想把那张被污染的纸藏起来，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反而将那团墨迹蹭得更开，糊成了一片。
“用这个。” 顾沉舟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的调子，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却清晰地穿透了她耳中的嗡鸣。
他指了指他推过来的那张崭新洁白的草稿纸。纸张的边缘平整锋利，散发着淡淡的木质纤维气息。
林小满像被解除了定身咒，手指僵硬地、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那张纸。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他微凉的指尖，那熟悉的电流感再次窜过，但此刻却被巨大的窘迫和慌乱所淹没。
“谢…谢谢……”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沉舟没有回应她的道谢。他的目光在她被墨水染蓝的指尖和那团混乱的墨迹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然后，视线移向了她草稿纸上被墨迹覆盖前最后写下的几个算式。
他修长的手指忽然伸了过来，没有触碰她的纸笔，只是隔空虚点在她被墨污染掉的关键方程附近，一个被她忽略的参数符号上。
“这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林小满能听清，“初始角速度方向设定反了。顺时针应为负值。”
他的指尖悬停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指引。语气平淡，却像一道惊雷在林小满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初始角速度方向！反了！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草稿纸上被墨迹模糊、但依稀可辨的符号。果然！她下意识地按照习惯设成了正值！就是这个小小的、致命的疏忽，导致了她后续推导的全面崩溃！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恍然大悟和更深层羞愧的情绪冲击着她。她竟然犯了如此基础的方向错误！而且，被他一眼看穿了！
顾沉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震动。指点了那个关键错误后，他便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随手为之的动作。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迈开长腿，步履无声地走回了讲台旁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那本厚重的书，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教室里依旧安静，大多数同学还沉浸在解题中。只有少数几个靠近的同学，或许是被顾沉舟走动的身影吸引，好奇地朝林小满这边瞥了一眼，看到了她桌上被墨染污的纸张和那张崭新的草稿纸，以及她红得像要滴血的脸颊。
林小满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干净得刺眼的草稿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精准却让她无地自容的点拨：“初始角速度方向设定反了。”
墨水的污迹在纸上狰狞地嘲笑着她的笨拙，而那张崭新的纸，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窘迫和他那遥不可及的通透。
她低下头，看着那张白纸，又看了看那团刺眼的墨痕。最终，她拿起笔，在那张干净的纸上，颤抖着，却无比清晰地，重新写下了那个被修正的参数符号——一个代表负号的小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