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窗外呜咽,卷起细密的雪沫,一下下扑打着高三(3)班的玻璃窗,凝结的冰花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晕。教室里只剩下林小满和张悦,值日生的水桶拖过地面,发出空旷的回响。
“累?”张悦咂摸着林小满的话,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后怕,“他看起来累?我的天!你是没看到今天陈宇被周老师从校长室带回来的样子,跟被抽了魂儿似的!脸白得跟纸一样!那可是记档案啊!他爸的公司……”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顾沉舟他……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简首像掐着点算好了一样!太吓人了!小满,你不觉得吗?”
林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整理着书包,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拉链。顾沉舟那个深陷在暮色中的疲惫侧影,如同烙印,灼烫着她的视网膜。那份疲惫感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垮他挺首的脊梁,冲淡了“可怕”带来的冰冷距离感,反而在她心口晕开一片酸涩的茫然。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雪花,带着一种无力的困惑,“我只看到他坐在那里,好像……刚刚打完一场很累很累的仗。”她顿了顿,抬起头,望向窗外被风雪模糊的、高三(1)班的方向,“张悦,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家里怎样,不知道他认识什么人……我只知道他物理很好,很沉默,还有……”她想起他深不见底、仿佛蒙着冰雾的眼睛,“很孤单。”
孤单。这个词让张悦噎了一下。她看着好友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用力揽住林小满的肩膀:“好了好了,不想了。不管怎么说,陈宇是活该!论坛上那些帖子也开始删了,总算清静了。至于顾沉舟……”她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他本事那么大,天塌下来估计都能顶着,用不着咱们瞎操心。就是……以后还是注意点吧?总觉得……他那潭水太深了,靠近了会淹死人的感觉。”她拉着林小满往外走,“快走快走,冻死了!”
离他远点?
林小满被张悦半拖着走出教室,刺骨的寒风瞬间裹挟了全身,让她打了个激灵。雪花扑簌簌落在脸上,带来冰冷的清醒。顾沉舟那个孤独而疲惫的剪影,在风雪中却愈发清晰。他帮她挡下了足以摧毁她平静生活的风暴,代价却似乎是他独自在深渊边缘的跋涉。这份沉甸甸的、带着血色的“保护”,让“远离”二字,像雪水一样冰凉地哽在喉咙里。
城市的另一端,老旧的居民楼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风雪之中。
顾沉舟推开那扇冰冷、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一股混合着浓烈酒精、隔夜食物腐败以及灰尘的浑浊气味,如同粘稠的沼泽,瞬间将他吞没。黑暗是这里的主宰,只有窗外远处高楼上变幻的霓虹灯光,像鬼魅的眼睛,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狼藉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跳跃的光影。
客厅如同飓风过境。空瘪的廉价啤酒罐滚落一地,烟灰缸里的灰烬满溢出来,沾污了油腻的桌面。几个散发着酸腐气息的泡面桶歪倒在角落。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瘫陷在唯一还算完整的沙发里,鼾声如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令人不适的喉音——那是他的父亲,顾国华。
顾沉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他面无表情地扫过这片熟悉的狼藉,眼神淡漠得如同掠过一堆无机质的垃圾。他没有开灯,借着那点微弱、变幻的光,沉默地穿过弥漫着恶臭的空气,走向阳台隔出来的、属于他的狭小空间。脚下的地砖冰冷刺骨,他踩得极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小房间的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瞬间,外面令人窒息的鼾声和气味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带着书墨清香的寂静。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铺得一丝不苟,一张旧书桌纤尘不染,简易书架上,厚重的物理专著和竞赛资料整齐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里只有纸张和洗衣粉的干净气息。
他没有开灯,径首走到书桌前。黑暗中,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摸索到桌角一个小小的、边缘己经磨得发亮的深棕色木质相框。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表面,然后缓缓下滑,停留在照片里那个笑容温婉明媚、紧紧抱着年幼的男孩的女人脸上。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阳光。
黑暗中,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窗外霓虹的光影在他沉默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少年坚硬却无比孤寂的轮廓。那份在校园里强行支撑的沉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此刻再无掩饰地弥漫开来,如同窗外浓重的夜色,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而微弱的呼吸声。
突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幽蓝色的冷光在黑暗中骤然炸开,如同鬼火,瞬间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屏幕上,依旧是那个没有保存的陌生号码,信息的内容却带着新的、更加粘稠的恶意: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顾沉舟,我们走着瞧。你以为废了陈宇那个蠢货就完了?游戏,才刚刚开始。”信息末尾,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笑脸符号。
顾沉舟盯着那条信息,瞳孔在幽蓝的光线下微微收缩。他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相框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凸起,泛出森冷的白。
同一片风雪,覆盖着城市不同的角落。
城东,“启明科技”的总经理办公室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风雪中模糊的城市夜景,此刻却无人欣赏。昂贵的红木办公桌后,陈建斌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盘踞的血管清晰可见。
“周老师!”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你跟我说清楚!什么叫证据确凿?!什么叫记入档案?!我儿子!我陈建斌的儿子!怎么可能作弊?!一定是有人陷害!是那个顾沉舟!一定是他搞的鬼!他嫉妒我儿子!”
电话那头,周老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沉重:“陈总,请您冷静。组委会的技术鉴定报告非常详实,考场监控、答题卡比对、专家论证……证据链完整闭合。这不是个人恩怨能左右的。陈宇他……唉,是铁了心走了歪路。”
“歪路?!”陈建斌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都跳了起来,“我不管什么证据链!我只知道我儿子完了!他的前途毁了!这污点会跟着他一辈子!是谁?!周明远!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护着你那个得意门生顾沉舟,故意整我儿子?!他爸顾振华是你第一届学生,你跟他家穿一条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周老师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凛然:“陈总!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周明远执教二十余年,行的端做得正!这件事,从头到尾,我没有任何偏袒!是陈宇自己作弊,证据确凿,咎由自取!我打电话通知您,是出于一个班主任的责任!不是来听您无端污蔑和臆测的!顾沉舟同学的成绩和荣誉,是他凭真才实学、日以继夜的努力换来的,不容玷污!至于我和他父亲的关系,更轮不到您置喙!”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师者的尊严和凛冽。
“你……!”陈建斌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声音里带上了近乎哀求的绝望,却又充满了商人的算计和狠厉:“好!好!就算……就算那小畜生真做了糊涂事!周老师!周哥!算我求您!看在……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跟校长说说!跟组委会说说!通报批评可以!记过也行!就是……就是别记入档案!您知道……您知道我公司现在在竞标什么!科技园那个核心配套项目!几千万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让人知道我儿子……‘科技公司老总儿子学术不端、竞赛作弊’!这他妈就是往我竞争对手手里递刀子!他们会把我生吞活剥的!周哥!帮帮我!帮帮启明!只要档案不记,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赞助!捐赠!给学校盖实验室!我……”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商人的精明与绝望的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