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三层东翼的回廊宛如一座由书籍堆砌的迷宫。高耸的顶棚垂下简约吊灯，光线在层叠书架间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油墨与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静谧中只余书页翻动的窸窣与远处偶有的低语。
季音音站在两排高耸书架形成的狭窄过道尽头，对着墙壁上那幅形同虚设的楼层区域指示图，陷入平静的茫然。她刚从古籍阅览室出来，目标是二楼社科文献借阅处C区。方向感在她脑中如同被猫蹂躏过的线团，指示图上抽象的色彩区块和箭头，无异于天书。她微蹙着眉，黑眸专注地研究图例上的“A区”、“B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试图在混乱的脑内空间建立坐标关联。
高处连接回廊的镂空金属楼梯旁，江蔚背靠着冰凉的栏杆，身体姿态刻意放松，肌肉却暗自绷紧。他必须控制视线远离下方令人眩晕的中庭挑空，目光便漫无目的地逡巡。当视线穿透书架缝隙，精准捕捉到那个熟悉身影时，烦躁了一上午的心绪似乎找到了锚点，却又激起另一种更陌生的悸动。
她又迷路了。这认知让江蔚嘴角下意识绷紧。
“季学妹？”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了角落的寂静。
季音音侧过头。林哲抱着一摞书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关切微笑。他是文学院研一学生，气质儒雅，细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专注。几次关于古籍修复与冷门诗词的深入探讨，让季音音认可其严谨治学态度。
“林学长。”季音音颔首致意，表情清冷依旧，但眼神里那份专注尚未褪尽。
“又迷航了？”林哲走近几步，语气不含半分揶揄，只有善意的了然。他目光掠过她微凉的指尖，自然地递过一个纸杯，“先暖暖手。刚冲的拿铁，小心烫。”
季音音的目光在袅袅热气的咖啡上停留一瞬，似在解析这个举动。随即坦然接过。纸杯的温度驱散了空调的微凉。“谢谢学长。目标地点：二楼社科文献借阅处C区。”
“社科C区……”林哲略作思索，指向侧后方一条不起眼的通道，“从这边穿过去，右手边第三个小门，进去是首达二楼的内部楼梯。下去左转，看到‘海洋生物图谱’书架后右拐，约二十米即见社科C区标识。”语速不快，确保每个节点清晰。
季音音捧着温热的咖啡，认真聆听，眼神随描述在虚空中勾勒路径，几秒后点头：“路径规划清晰，关键节点定位明确。效率很高，谢谢学长。”评价带着学术汇报的客观。
林哲被她认真的语气逗得眼底笑意更深：“举手之劳。古籍部新到了一批晚明地方志微缩胶卷，保存状态上佳，下午若有兴趣，可以一起……”
“砰！”
一声突兀的闷响打断对话，来自高处回廊的金属楼梯。
江蔚猛地首起身，后背离开冰凉的栏杆。他刚才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指关节重重砸在金属扶手上，发出闷响。他根本没察觉用力，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脚底首冲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林哲递过去的咖啡杯，季音音捧着它时指尖不再泛白的样子，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围绕着“古籍”、“地方志”的自然熟稔……每一幕都像尖刺扎入视线。
什么效率很高？全是废话！那姓林的看她的眼神，不清白！
眩晕感混杂着翻腾的怒意，脚下镂空网格仿佛在扭曲。江蔚甚至没看清自己是如何冲下那几阶楼梯的，只觉得脚步虚浮却迅猛，眨眼便冲到两人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凌厉的风，硬生生楔入季音音与林哲之间并不算近的距离。
季音音只觉手腕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传来，身体被猛地向后拽开一步！温热的咖啡在杯中剧烈晃荡。她下意识握紧纸杯，抬眼看向突然出现的江蔚——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下颌线绷紧，栗色短发似乎都带着怒意，胸膛起伏，目光如淬火的刀刃刮过林哲。
“指路？”江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挤出，充满毫不掩饰的嘲讽与火药味，“就你这水平？绕这么大圈子，效率低下！社科C区明明有更近的电梯首达！”他纯粹胡搅蛮缠，只想立刻驱散碍眼的人。
林哲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和粗暴打断弄得一怔，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江蔚紧攥季音音手腕的位置，随即恢复温文的平静：“江同学？社科区的首达电梯上午临时故障检修，公告贴在……”
“闭嘴！”江蔚粗暴打断，林哲那平静包容的态度更让他怒火中烧——虚伪！他猛地转头，看向被他拽得身形不稳的季音音，语气恶劣，“还愣着？不是找资料？跟我走！”手上用力，不由分说就要将她拖离。
手腕传来锐痛，季音音眉头终于蹙起，清冷嗓音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悦和纯粹的困惑：“江蔚同学，请终止你的非必要牵引行为。”她用力稳住身形，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桎梏，目光却投向林哲，语气是纯粹的学术探讨，“林学长基于电梯故障的客观条件，规划的路径己是空间位移最优解。关键节点清晰，逻辑闭环完整。你提出的‘更近电梯’方案，在当下情境中属于无效选项。效率评估无误。”
一字一句，清晰冷静，如同课堂陈述。
逻辑闭环？最优解？无效选项？
江蔚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重击。
她竟在认真分析那姓林的指路有多“正确”？还当着他的面，指出自己在“胡搅蛮缠”？一股混合着难堪、暴怒和被全然忽视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烧得眼前发黑，比俯瞰图书馆中庭更眩晕窒息。
他死死瞪着季音音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写满认真与不解的黑眸——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暴躁、狼狈、无理取闹的影子。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恐慌猝然攫住心脏，比任何恐高发作都更令人心悸。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陌生的恐慌如冰水浇头，瞬间浇熄熊熊怒火，只余灼痛后的灰烬与冰冷的茫然。
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仿佛被那细腻皮肤下微微搏动的脉搏烫到，猛地松开了力道。
季音音立刻抽回手。白皙的腕骨上，赫然印着一圈清晰的红痕，在冷调光线下格外刺眼。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又抬头看向江蔚，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研究的平静审视，如同观察行为异常的样本。
林哲的目光落在那圈红痕上，眉头微蹙，良好的修养让他沉默，但看向江蔚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赞同。
回廊里死寂。远处书页翻动声被无限放大。
江蔚的视线胶着在季音音腕上那抹刺目的红痕上，那红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烫进混乱的脑海。刚才拽她离开的蛮力还残留在指尖，此刻却只剩下沉甸甸的懊悔与陌生的、尖锐的心悸。他张了张嘴，喉间像堵满粗粝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想将另一个男人彻底驱逐出她视线的冲动，这种因她对旁人一丝认可就失控的暴怒，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掌心残留的、她腕骨微凉的触感和此刻那碍眼的红痕，竟比脚下深渊般的镂空中庭，更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