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临近下班。
工商所里，人己经走得差不多了，显得有些冷清。
老刁正靠在他的那张大班椅上，端着他那个宝贝搪瓷茶缸，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他心里，正盘算着上午那两个“不开窍”的家伙。
一个愣头青似的港商，一个看着有点邪门的小丫头。
他料定，那俩人回去之后，肯定得抓耳挠腮。 今天碰了一鼻子灰，明天，就该知道鹏城的“规矩”了。 到时候，提着好烟好酒，甚至是更“实在”的东西上门，再陪着笑脸说几句好话，他再“勉为其难”地把事儿给办了。
这，才是他这个岗位上，应有的“程序”。
就在他美滋滋地盘算着的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包，怯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正是陈望舒。
不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叔…… 叔叔。 ”
她怯生生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害怕和不安，完全就是一副被上午的阵仗给吓坏了的小孩子模样。
老刁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冷笑。
看吧，果然来了。
不过，怎么就派个小丫头片子来？ 那个港商呢？ 诚意不够啊。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摆出那副铁面无私的架势，先晾她一会儿再说。
陈望舒却没有提任何关于注册公司的事。
她只是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用一种充满了歉意的、细弱的声音说道：
“叔叔，对不起。 今天上午，是我梁叔叔他太着急了，他刚从香港过来，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您…… 您别生他的气。 ”
她说着，将手里那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老刁那张宽大的办公桌的一角。
“我…… 我刚才路过茶叶店，闻着这个茶叶好香，就…… 就给您带了一包。 您尝尝看，喜不喜欢。 ”
来了！
老刁心里冷笑一声。
果然是来送礼的。
这套路，他见得多了。 先让孩子来打头阵，博取同情，然后再送点不值钱的小东西，拉近关系。
他刚想把脸一板，义正言辞地来一句“我们国家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把东西给她退回去，好好地给她上一堂思想教育课。
可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那个牛皮纸包上。
那纸包，没有封口。
一股子清冽的、熟悉的、带着春天独有气息的茉莉花香，正若有若无地，从里面飘散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地，挠着他的鼻尖。
这…… 这味道……
老刁那准备说教的话，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那双总是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抬了起来！
他最爱喝的，就是茉莉花茶。
可最近市面上卖的，全都是去年的陈茶，喝起来，只有一股子苦涩的陈味儿，早就没了那股子鲜灵的花香。
他正为这事儿，发愁了好几天了！
可眼前这包茶…… 这股子纯正的、鲜活的香味儿……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纸包。
当他打开纸包，看到里面那色泽翠绿、白毫显露、还夹杂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白色小花骨朵的茶叶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头一茬的春尖！
是今年新出的、最顶级的茉莉花针王！
这种货色，别说市面上了，就是茶叶店的老板，都得藏起来自己喝，根本不可能拿出来卖！
这小丫头…… 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将信将疑地，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自己那个宝贝茶缸里，冲上滚烫的开水。
“哗——”
一股子比刚才浓郁了十倍的、霸道无匹的、仿佛能让人瞬间置身于春天茉莉花园的绝顶鲜香，轰然炸开！
整个办公室，瞬间就被这股子神仙似的香味儿，给彻底占领了！
老刁端起茶缸，小心翼翼地，吹开浮沫，轻轻地，呷了一口。
茶汤入喉。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舒坦得打了个哆嗦！
那股子久违了的、纯正无比的、鲜爽甘醇的滋味儿，在他整个口腔里，层层叠叠地化开。 那感觉，比他喝过的任何好酒，都要美妙，都要上头！
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表情。
就在他细细品味，回味着那股子甘醇的茶香时。
陈望舒那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好奇的“童言无忌”，看似无意地，响了起来。
“叔叔，您这么喜欢喝茶呀？”
“我听刚才那个茶叶店的老板说，您每天都得喝好几大缸子呢！ 他说您最近总是唉声叹气的，是不是因为您女儿的英语成绩，总也考不好，您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
“轰！”
这句话，就像一把烧红的铁钳，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戳进了老刁内心最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地方！
他端着茶缸的手，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陶醉和享受，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外人窥破了最大心事的、震惊与难堪！
是啊！
他女儿，是他这辈子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心病！
他女儿，聪明，听话，学习门门都是优秀，可唯独这英语，就像是她的天敌，怎么学都学不好，次次考试都不及格！
再过一年就要中考了，要是英语这门主科拖了后腿，别说上重点高-中了，就连上个普通高中都悬！
这事儿，愁得他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晚上觉都睡不好！
可…… 可这小丫头，她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老刁心神剧震，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
陈望舒那充满了“善意”和“体贴”的话，立刻就跟了上来，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那把己经生锈了的心锁里！
“叔叔，您别愁呀！”
“我梁叔叔，他就是从香港来的，英语说得可好了！ 比电影里那些外国人说得还溜呢！ ”
“要不…… 要不这样吧！ ”她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用一种充满了诚恳的语气，提出了一个让老刁完全无法拒绝的建议，“以后，就让我梁叔叔，每天下班以后，免费！ 对，完全免费地，帮您女儿补习一个小时的英语，好不好？ ”
“就当是…… 就当是为我们今天上午的无礼，给您赔罪了！ ”
送钱，是贿赂，是交易，他可以义正言辞地拒绝。
送茶，是人情，是心意，他可以半推半-就地收下。
可是……
送知识呢？
送一个能改变自己女儿一辈子前途的、千金难买的宝贵机会呢？！
这份“人情”，他要怎么拒绝？！
他能拒绝吗？！
他无法拒绝！
老刁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笑容天真、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七岁女孩，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什么叫“后生可畏”。
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她。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阎王”，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小鬼”。
对方，没有用权力来压他，更没有用金钱来腐蚀他。
对方用的，是阳谋。
是用他最无法抗拒的、最渴望的东西，来跟他进行的一场，光明正大的“价值交换”！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甚至…… 还带着一丝感激。
老刁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拿起了桌上那份被他打回的、散落了一地的申请资料。
他一张一张地，重新整理好。
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个代表着他权力的、鲜红的公章。
“啪！”
他将那个写着“同意”两个大字的公章，重重地，盖在了申请表上。
他将那份盖上了鲜红印章的资料，从窗口，推了过去。
他的声音，无比的复杂，带着一丝挫败，一丝释然，和一丝…… 敬畏。
“明天，让你那个梁叔叔，来拿营业执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