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惊恐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黑暗中那人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阴影和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恐惧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这人是谁?是张宗耀派来斩草除根的?还是……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逃离这双眼睛,但身体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
那人似乎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像提一件货物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沈墨拎了起来,扛在肩上。沈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驳船在江水中沉默地漂着,那人扛着他,脚步沉稳地走向船舱深处。
船舱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只有一盏挂在低矮舱顶、罩着油污厚玻璃罩的煤油灯发出昏黄光芒,勉强看见堆满杂物、绳索和破渔网。
那人将他粗暴地扔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麻袋上。粗糙的麻袋摩擦着沈墨脸上和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蜷缩得更紧。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剧烈颤抖,一半是刺骨的寒冷,一半是生理上的恐惧,他死死盯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高大轮廓。
“你…你是谁?”沈墨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恐惧和虚弱,“是…是张宗耀派你来的?”
阴影里的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走到舱壁一个破旧的小木柜前,摸索着。沈墨听到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接着是“嚓”的一声,一点橘红色的火苗亮起,点燃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卷。那人深吸一口,烟头在昏暗中猛地亮起,然后吐出一阵烟雾。
“张宗耀?”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他算个什么东西。一条看门狗罢了。”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再次落在沈墨身上,“你爹,沈砚秋,是个有种的。可惜,骨头太硬,不懂变通。”
提到父亲,沈墨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扎一样,窒息般的剧痛压倒了寒冷和恐惧。泪水无声地从他脸上淌下。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呜咽出声。
那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又猛吸了一口烟,才缓缓道:“我叫陈九。法租界巡捕房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探长。”
巡捕房?沈墨混乱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巡捕房的人?为什么会救他?为什么又知道他的身份?恐惧并未消退,反而更深了。这混乱的世道,巡捕房和那些军阀、帮会,又能有多大区别?
“为…为什么救我?”沈墨的声音带着颤抖。
陈九将烟头在舱壁上摁灭,那一点火星也随之熄灭,船舱重新陷入更深的昏黄。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沈墨全部的视野,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为什么?”陈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解,疑惑。“因为有人不想让你死在那条江里。至少,不是现在。”他没有解释“有人”是谁,只是走到沈墨身边,蹲了下来。沈墨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汗味和浓重江腥气的复杂味道。
陈九粗糙的手指捏住沈墨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迫使沈墨抬起脸。那双冷冷的眼睛近距离地审视着他脸上的伤口、淤青,以及眼中深切的恐惧和悲伤。
“这张脸,”陈九的指尖划过沈墨脸颊上被玻璃碎片划破的血痕,带来一阵刺痛,“还有这个名字,”他的目光扫过沈墨胸前那枚湿漉漉的长命锁,“都太招眼了。从今天起,沈墨己经死了。懂吗?”
沈墨浑身一颤,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并非来自枪口,而是来自这句冰冷的宣告。
“你…你要杀我?”他艰难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九松开了他的下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杀你?刚才就动手了。”他站起身,在沈墨惊恐的目光中,从腰间拔出一把东西,随手扔在了沈墨面前的麻袋上。
哐啷。
那是一把刀。一把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小刀。没有刀鞘,乌黑的木质刀柄己经被磨得油亮,刀刃不算长,却闪着一种冷硬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想报仇吗?”陈九的声音像冰锥,首首刺进沈墨的心脏,“先得学会怎么活。活着,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活着才能记住这恨,活着才有机会把那把刀,捅进该捅的地方。”
报仇!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沈墨的心底猛地炸开巨大的涟漪。父亲最后的目光、还有母亲瘫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所有被巨大冲击暂时压下的画面,瞬间无比清晰地、带着血腥味和灼热感涌回脑海!一股强烈的、无尽的恨意,此刻冲破了恐惧,在他稚嫩的胸膛里疯狂燃烧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把刀,小小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麻袋硌着他,伤口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活下去…为了报仇!此刻他告诉自己哪怕舍弃掉一切哪怕以后的路会万劫不复。
陈九看着少年眼中那骤然升腾起的、几乎要烧毁一切的恨火,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向船舱更深处一个破旧的帆布吊床躺下。
船舱里只剩下煤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船体随波晃动的吱呀声,以及沈墨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伸出冻得僵硬、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无比缓慢地,握住了那把冰冷粗糙的小刀。
在那一瞬间小刀好像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勇气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脆弱和茫然。
他紧紧攥着刀,眼泪依旧不停地流,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水。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堆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紧紧抱着这把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武器,身体依然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但这一次,颤抖的源头,不仅仅是恐惧和寒冷。那是一种新生的、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东西——刻骨的仇恨,以及被这仇恨强行点燃的、一丝微弱的、扭曲的生存意志。
活下去。像老鼠一样活下去。为了把刀捅进仇人的心脏。
窗外,黄浦江的浊流在黑暗中无声奔涌,驳船载着这个刚刚被命运撕碎、又被强行塞入复仇火种的少年,朝着未知的、更加黑暗的深渊边缘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