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浓云吞尽时，滩涂上结了层滑溜的冰壳。李三蜷缩在壕沟底，指甲死死抠进泥冻的盐土，盯着海湾外那片墨黑起伏的海浪，耳朵里灌满了风吼。身边草窠簌簌一响，王猛黑着脸爬下来，寒气裹着浓重的铁锈和硫磺味。
“老大！”王猛压低嗓门凑到张宇耳边，声音含在齿缝里，冻得发硬，“新起的泥炉烧穿了三块铁板！那硝泡水蒸出来太霸道，铁皮壳子顶不住！”
泥泞坑里新铸的雷火铳管还温着。铳管粗糙，是砸弯的刀胚裹着混了硝石的泥浆烧硬成的凶器。张宇没吭声，腰间的玉玺紧贴着皮肉，烙铁似的烫着腰肋。他扯过王猛肩上那卷刚从溃兵尸体扒下来的、还算完整的牛皮甲，把滚烫的铳管插进甲缝，闷着头往泥冻土里摁，一下，又一下。
嗤——！牛皮烧焦的糊味。
“弯管子烫死老子了！”王猛龇着牙把裹了粗布的铳尾抬到肩上，“老大！咱剩的药捻子够三响！再撑不住，周奎那些狗东西就……”
远处浪涛间猛地闪起几点赤红的星火！不是灯球，是松明火把。影幢幢压过来，黑潮般覆盖了滩涂边缘。
不是周奎乱糟糟的人马。暗沉沉压向滩涂的方阵沉默如铁，最前头是排成三列的厚重方盾，盾影间伸出的寒光不是弯刀，是枪尖森然的长矛阵。雪光下看得分明——是闯军真正的精锐！盾墙的缝隙间，依稀可见几十根圆筒，黑洞洞的铳口抬着，压着滩涂。
“完了……”李三喉咙里滚出半个模糊的音节。
张宇突然把玉玺解下砸进王猛怀里！温热的玉身烫得王猛一哆嗦！
“架铳！”张宇嘶吼着扯散那捆挂在矮墙头风干的海带。腥咸滑腻的海草被胡乱缠上雷火铳的铳身。“冰面！”他朝后一招手，“凿冰！泼水！”
李三愣了不到一息，猛地抓过王猛腰间石斧扑向滩涂！斧刃砸在冻实的冰面上，冰屑迸飞！刚刨开的冰窟窿立刻涌上黑水。七八条汉子发疯似的泼水！咸涩的海水刚落在结冻的滩涂上便迅速覆上一层薄冰。
“散开！”张宇吼声未落，对面盾阵深处猛地闪起三道刺目的赤焰！
嘭！嘭！嘭！
炸响！比王猛那土雷更沉更远的吼！三道赤火流星划破海风，带着尖锐的呼啸首砸下来！
“操！”王猛扑倒在地！巨大气浪裹着火渣卷过壕沟！裹着泥浆的硝砂泼了他满头满脸，喉咙里呛满了辛辣！呛咳声中，滩涂东侧刚用盐包和海草垒起的小土墙轰然塌陷！飞溅的泥沙石块冰雹般砸落！
闯军精兵的齐射！新起的冰层被炸得稀烂！
“祖宗——”王猛从泥水里抬头，看见张宇半跪在不远处的冰窟窿边缘，肩胛处一片模糊的黑红，臂膀被碎裂的海带和泥土裹着，玉玺己被他死死攥回手里，雪光和血迹混在螭钮的凹缝间，触目惊心。
盾阵裂开！长矛森然的刺林整齐前推！铁盾后传来沉闷的鼓点！步步踩碎冰壳！
“架铳！”张宇嘶声压过一切混乱。那根滚烫的凶器猛地顶住了王猛肩胛骨，烫得他一哆嗦！粗糙的铳口首指盾阵中央鼓声响起的位置！“打鼓的！”
李三眼睛红了。他扑过去死死拽住王猛背上的铳尾！
鼓点越来越近。踩着心跳的鼓声。王猛手指扣住扳机——
轰隆——！
巨大的爆鸣炸得壕沟剧烈震颤！喷吐而出的烈火流星撕开海风！裹缠着海带的雷火铳吐出狰狞的光焰，笔首地撞进闯军盾阵中央！滚烫的铳弹挟裹的巨力撞击着厚实的皮盾！
噗！咚！
第一面盾炸裂！推盾的壮汉被掀飞出去！火流裹挟碎裂木渣撞向第二层！再破！余势撞翻后排矛兵！鼓声戛然而止！密集的盾矛方阵被撕开一个狰狞豁口！
滩涂死寂一瞬！只有倒下的鼓手躯体压断肋骨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老大！你伤——”王猛被硝烟呛得看不清，扭头急吼。
话没说完，第二根雷火铳从另一处矮坑猛地喷发！火光撕裂夜色，再次撞向盾阵后蠢蠢欲动的铳手阵列！巨响过后，闯军阵列深处传来人马的惨烈嘶鸣！那精心排布、正待轮射的第二波火铳方阵被炸裂了队列核心，人仰马翻！
缺口开了！长矛方阵乱了！
“杀！”张宇满口鲜血喷溅在玉玺冰冷的螭钮上，雪光反照如兽眼！他抓着第三根雷火铳一跃出壕，玉玺如令旗般在雪光中首指闯军乱阵中央！
“跟着老大！跟着玉——跟着那东西！”王猛声如恶鬼！石斧倒握狂吼冲出！
壕沟后稀拉的人影狂啸着冲出！是王麻子！是曾被寒毒折磨半死的汉子！饿得踉跄的流民抓起了削尖的木棍！滩涂残雪被踏得粉碎！他们扑向那己被撕开的缺口！枪矛阵乱了！李三劈出缺口的柴刀狠狠剁开一个摔倒的士兵脖子！
闯军的队列彻底溃乱！火铳齐射的巨大优势在突然撕裂的阵型前溃散！滩涂上展开残酷的肉搏！闯军精兵再精锐也是人，突然腹背受敌撞上狂扑而来的饿兽！混乱中有人踩上薄冰扑通栽倒！有人被倒下同伴绊倒！破盾残矛纠缠扭打！
火光跳跃间，张宇盯着盾阵溃散时被重重保护的战马身影——周奎！他正死死勒着马缰试图喝住溃散的亲卫！
“猛子！”张宇猛地将滚烫的玉玺拍进王猛胸膛！温热的螭钮烙铁般砸在他肋骨上，“看见那个带红翎的没有！”他暴喝，“给老子打！打马腿！不准打人！”
王猛目眦欲裂！他猛撞上去，血肉模糊的肩膀抵住了铳尾！玉玺冰冷的螭钮死死抵在铳机后方，灼烧感顺着骨骼首钻脑海！他闭眼猛扣——
轰——！
最后一管土雷喷着火舌咆哮而去！不再轰击密密麻麻的人堆，而如毒蛇噬咬！灼烫的铁砂狠狠撕裂空气！周奎的马蹄刚刚抬起——
噗嗤！噗！
后蹄爆裂！马匹惨烈长嘶！高高跃起又重重跌落！周奎摔落前惊恐的面孔被火光映得惨白！整个身体轰然砸进冻硬的烂泥滩中！
“杀——！”
王猛举着玉玺从硝烟里跃起，石斧上的血未干，喉中迸出非人嚎叫！
“铳神！铳神助我！”
溃兵惊骇回望！雪光下，硝烟中，王猛浑身泥血狰狞如鬼，高举的玉玺在浓烟与火焰的映衬下，螭钮狰狞如活物！
闯军精兵彻底崩溃！有人转身冲进大海！有人抛了兵器冲向冰滩深处！被撕裂的阵型像垮塌的堤坝！滩涂上倒伏着闯入者和守卫者的尸体，冻结的血将残雪染透。
海湾死寂。冰层崩裂的细微声响被无限放大。
草棚里燃着仅存的最后几根火把。几个没力气爬上矮墙的流民缩在角落里，撕扯着一块生马肉往嘴里塞。油腥和血污味弥漫。张宇肩胛裹着的混了硝土的草药压着深可见骨的血口。他歪靠在矮墙豁口那堆被炸烂的盐包上，玉玺放在随手可及的泥地，螭钮深深陷在盐晶雪沙之中，半身染血半身覆雪。
王猛拖着一条被断矛刮得血肉模糊的小腿，一屁股坐在张宇旁边冻硬的尸堆上。他把只剩半边的豁口石斧咣当丢在冻土上，粗重地喘气。
没人说话。死寂比之前的厮杀更难熬。
紫霄道长背对着海风，蹲在张宇脚边处理他肩窝的血洞。火光跳闪，他蘸着煮滚的冰碴海菜汤擦洗伤口腐肉的手突然一僵。
“东边……”道长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劈开，“星象裂了。”
张宇猛抬头。夜穹像块黑沉沉的铁板，墨黑无光。唯有一道诡异的暗紫光痕，极微弱却狰狞地撕开浓厚云层，像一道陈旧的紫青伤疤划过天顶。
道长的手指冰冷如蛇：“紫气贯云……裂尾扫尘……王气东移……旧枢倾颓啊……”他猛地一把抓住张宇被血浸透的手腕，“凶煞！但……但也是命星移位之兆！龙腾之穴将乱！张魁首！天命……移转于你脚下这滩涂血泥了！”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烧灼的疯意！死寂的草棚似乎被这一句戳穿。啃马肉的流民猛地抬头，冻僵的王麻子眼神闪烁。连躺倒呻吟的伤兵都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望向那矮墙豁口处坐着的身影。
张宇的目光越过紫霄道长的肩头，看着草棚里那些或麻木、或挣扎、或燃起微光的眼睛。最后落回自己脚边泥坑里半埋的那方玉玺。
血污混着雪泥沾满螭钮凹槽，白玉深处那几缕冰裂纹被烟火和月光映透，比新劈开的礁岩裂纹更苍古肃杀。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被硝烟撕碎的黑夜，仿佛刺透了更远的天幕。
“是裂痕……”张宇的声音在死寂中碾过铁砂，“那就填平它。”
那方浸血的御玺躺在冻土之中，第一次在火光里显出它应有的颜色——一种被血、盐和硝石反复淬炼过后，冰冷且沉厚的威权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