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李福宝踮脚张望街边店铺,嘴里反复念叨:“张文武……张文武……开饭馆的……”李村长抹了把额头的汗,浑浊的眼睛盯着来往行人,绞尽脑汁回忆。当年救人不过是顺手之举,哪曾想今日要靠这点缘分来求门路?只记得那汉子饿得皮包骨头,说话都有气无力,恍惚提过家里姐姐在县城开饭馆,至于名字,在记忆里像团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怎么抓抓都抓不住。最后一拍脑门,好像是叫什么文武!对对,张文武,他说他爹娘希望他文武双全来着。
好在县城不大,闲话传得比风还快。当他们打听到西街时,卖笸箩的大爷嗓门亮得能掀翻屋檐:“您说张文武?那可是‘迎客香’的大掌柜!前些日子还给我赊了碗疙瘩汤呢!”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望去,酒旗招展处,两层木楼雕梁画栋,门口车马络绎不绝,伙计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要说这张文武的故事,着实跌宕得像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他家本在齐水县开饭馆,老父亲张老头卧病在床时,天天攥着闺女的绣帕念叨。那绣帕边角都磨出了毛边,上面“平安”二字却还鲜红如血。老头托了三拨人带口信,又央村里秀才写了五封家书,盼着远嫁群山县的女儿能回来见最后一面。谁料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床边都没等来熟悉的身影,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窗外的山道。
张文武跪在父亲灵前哭得昏天黑地。他咬着牙料理完后事,把老母亲托付给邻居,揣着仅有的盘缠就往群山县赶。哪晓得半道杀出几个蒙面匪,棍棒如雨点般砸下来。他抱着头滚下山坡,等再爬起来时,身上只剩件破单衣,鞋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烈日下,他像具行尸走肉般挪动步子,喉咙干得能冒火,眼前金星乱闪,最后一头栽进路边的草窠里。
等他悠悠转醒,瞧见的是李村长布满皱纹的脸。老人正把半块硬邦邦的窝窝头掰成小块,凑到他嘴边:“来,先垫垫肚子!”后来张文武才知道那些带信的人收了钱却没办事。更揪心的是,姐姐家的饭馆被新开的酒楼挤兑得快揭不开锅,灶台都快长蜘蛛网了。
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张文武养伤期间,正巧碰上县令带队围剿匪窝。他咬牙加入队伍——那几个土匪,可不就是抢他钱财的恶徒?这场围剿让他在县城打响了名号,更让他铁了心扎根此地。他把老母亲接来同住,在姐姐家不远处买了个小宅子,又在姐姐家饭馆后厨一猫就是半个月。铁锅翻得叮当响,菜香飘满整条街,新创的美食也成了食客们的心头好。
如今的张文武,站在“迎客香”门口,长衫料子挺括,腰间玉佩温润。李村长盯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怎么也没法把他和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汉子联系起来。倒是张文武眼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眼眶瞬间红了:“恩人!我找得您好苦啊!”他紧紧握住李村长粗糙的手,声音带着哽咽,“要不是您,我这条命早没了!”
说罢,他转身冲着饭馆伙计们一嗓子:“快!把雅间收拾出来!今日恩人驾到,好酒好菜管够!”
雕花檀木门前,李村长局促地搓着衣角,鞋底在青砖地上碾出细痕。那日救人不过是顺手塞了半个窝头,他从未想过要攀这份交情。可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锦缎长衫绣着云纹,身后"迎客香"金字招牌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村长越发觉得自己这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扎眼。若不是为帮福宝一家子躲过王财主的算计,谁愿从记忆深处翻出这点旧情?
张文武伸手就要拉人进雅间时,村长忙不迭后退半步:“使不得!使不得!”草帽被捏得变了形,"雅间是给贵人用的,咱庄稼汉随便找个角落坐着说说话就行!"他偷眼瞥见小平小安盯着雅间门缝里飘出的肉香首咽口水,心里发酸。灶台边熬了半辈子,谁不想尝尝大酒楼的珍馐?可万一吃了这顿饭,那点救命之恩便成了交易,往后怎好开口提见县令的事?
张文武却不容分说,半拉半请地将众人迎进雅间。鎏金屏风映着晚霞,八仙桌上早摆好了青瓷茶具。他扬声吩咐伙计:"上店里最好的吃食!"转身又亲自给村长和李父李母斟茶,又是给李福宝和小平小安拿了些小点心,杯盏相撞的脆响惊得李父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
"叔,吃饭是吃饭,说事是说事,您尽管开口!"张文武将茶盏轻轻推过去。村长搓着开裂的掌心,将王财主强逼供货、李福宝发明馒头怕遭算计,以及想进献食谱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说到动情处,烟袋锅子在八仙桌上磕出闷闷的声响。张文武目光扫过李福宝打着补丁的粗布衫——小姑娘瘦得像根芦苇,头发枯黄却也梳得一丝不苟,清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村长话音刚落,李福宝突然从怀中掏出三串铜板,铜钱碰撞声在雅间里格外刺耳:"麻烦张公子了,这个..."话没说完,张文武脸上的笑意骤然冷了下去。他眼尾的肌肉微微抽搐,袖中的手攥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在这县城里,谁不知他张文武最恨别人拿钱财亵渎恩情?当年父亲临终托孤,他身无分文闯县城,靠的就是这份骨气!他眼底闪过一抹寒芒,却又迅速被笑意掩盖:"叔这是折煞我呀!当年救命之恩,岂是口头说说。您当我是见钱眼开的小人呀?"他刻意将"小人"二字咬得极重,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李福宝,"当年您救我时,可曾要过一文钱?"铜钱被重重推回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福宝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铜钱的凉意。在现代,求人办事塞红包是常理,怎料这古代公子哥却将铜钱视作羞辱?她望着张文武刻意挺首的脊背,突然明白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为何突然带着疏离——在这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世道,自己这番举动,倒像是逼着村长用恩情换利益的市侩之人。
"这是打点用的,不是贿赂!"村长急得额头冒汗,又将铜板推过去。张文武却连连摆手,额前碎发随着动作轻颤:"不用!不用!我表姐夫是县令文书,只要提小麦新食谱,保管能请动县太爷!"他转眸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柳梢头己挂上半轮新月,"今晚就住店里,明早我亲自安排!"语气里不自觉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菜陆续上桌时,满室飘着浓郁的肉香。红烧肘子颤巍巍地卧在青瓷盘里,老母鸡汤咕嘟冒着奶白的泡,糖醋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李福宝盯着碗里油亮的白米饭,喉咙发紧——来这里这么久,她还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宴席。可张文武在场,众人都拘着,筷子只敢在素菜碟里打转。
"叔,您慢用!"张文武突然起身,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店里还有些杂事,我先告退。晚些我再来带你们去休息。"他刻意没看李福宝,却对着众人拱手行礼,礼数周全得近乎生冷。门帘落下的瞬间,王氏偷偷拉了拉李福宝说道:“福宝,我咋感觉人家张掌柜对我们不喜呢?会不会再中间使绊子。”原来张文武表现得这么明显,李福宝还以为自己敏感了,没想到王氏也看了出来。她夹起一块酥软的肘子,油花顺着筷子滴在碗里:“娘,没事,等这事一过,咱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咱把这份情记在村长头上,管他什么张文武李文武的。"她咬下一大口肉,脂香在舌尖炸开,忍不住眯起眼,"这辈子能吃上这顿,值了!"王氏嗔怪地拍她手背,却也夹起一块鱼肉放进碗里。
村长看着狼吞虎咽的众人,眼角泛起笑意。他偷偷解开衣襟暗袋,摸出块粗布帕子——那是出门时老伴塞的,里头裹着几块咸菜。等夜深人静,他要把剩菜仔细包好,带回去给老婆子尝尝。窗外月色如水,雅间里碗筷相碰的叮当声,混着众人压抑的赞叹,渐渐漫过了张文武带来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