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汽车站的喧嚣声像一记闷棍砸在陈铁生头上。他攥紧编织袋的带子，站在出站口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让他眩晕——高耸入云的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穿着时髦的男女行色匆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发什么呆？走了！"包工头老马在前面催促，嘴里叼着的烟一明一灭。
铁生小跑着跟上，编织袋蹭在西装裤上发出沙沙声。这是他最好的一条裤子，临行前养父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说是当年相亲时穿的。现在裤腿己经短了一截，露出他黝黑的脚踝。
他们转了两趟公交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停在一片围挡前，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老马指了指远处几排蓝色工棚："那就是你们住的地方。"
工棚比铁生想象的还要简陋。三十多张双层铁架床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他的床位在角落上铺，褥子发黄，上面还有可疑的污渍。
"新来的？"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走过来，胳膊上的刺青己经褪色，"叫什么？"
"陈、陈铁生。"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学生娃啊？"汉子瞥见他手里的《建筑施工技术》，嗤笑一声，"在这儿看书有屁用！"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铁生把书塞进枕头底下，手心里全是汗。
晚饭是大锅白菜炖粉条，飘着几片肥肉。铁生端着饭盒蹲在工棚外，听见里面的人在议论他。
"老马又招了个吃闲饭的。"
"细皮嫩肉的，扛得动砖吗？"
"赌五块钱，撑不过三天。"
铁生低头扒饭，喉咙发紧。粉条卡在嗓子眼里，他硬是没咳出声来。
第二天凌晨西点，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铁生跟着人群来到工地，被分到最苦的搬运组。他的工作是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把卡车上的红砖搬到指定位置。
"一天一百车，完不成扣钱。"工头说完就走了。
第一块砖上手时，铁生心里松了口气——比想象中轻。但到中午时分，他的肩膀己经失去知觉。T恤被汗水浸透，黏在磨破的血泡上，每动一下都像刀割。
"喂，学生娃！"午饭时刺青汉子扔给他一个塑料袋，"去给哥几个买包烟。"
铁生攥紧了筷子。他知道这是"规矩"——新人要"孝敬"老人。他摸出兜里仅剩的八块钱，那是准备买信邮票的钱。
"要什么烟？"他声音干涩。
"红塔山，剩下的买瓶可乐。"
小卖部老板娘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肩膀，摇了摇头："新来的？"递烟的时候悄悄多给了他一包创可贴。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铁生机械地搬着砖，眼前一阵阵发黑。突然一声厉喝惊醒了他："找死啊！"
一辆混凝土搅拌车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急刹。司机探出头大骂："眼瞎了？没看见车过来？"
铁生的腿软得像面条。他刚才差点就成了一滩肉泥。
回到工棚，其他人都在打牌喝酒。铁生瘫在床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摸出林小满给的红丝带，缠在手腕上。明信片上的她穿着护士服，笑得那么干净。铁生翻开日记本，铅笔头在纸上划拉："小满，第一天，我还活着..."
第三天，铁生学会了用毛巾垫肩膀；第七天，他能在搬砖时避开车辆了；半个月后，他己经能一边扛砖一边数清每车的数量——工头经常少算车数克扣工钱。
"你小子挺精啊。"有天工头阴着脸说，给他多记了两车。
晚上铁生破天荒买了瓶啤酒庆祝。喝着喝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想起养父佝偻的背，想起林小满说的"别忘了你是谁"。现在他满手老茧，浑身臭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转折发生在雨季来临后的一个深夜。铁生被暴雨声惊醒，突然想起白天卸下的钢筋还露天堆放着。他抄起雨衣冲出去，发现价值十几万的螺纹钢就这么泡在雨里，己经有些生锈了。
"操！"铁生骂了人生第一句脏话。他一个人拖着沉重的防雨布，在泥泞中踉踉跄跄地忙活了两个小时。回到工棚时，浑身湿透，牙齿打颤。
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工头来查房时，看见铁生脸色通红地缩在床上，旁边扔着湿透的工装。
"昨晚是你盖的钢筋？"
铁生点点头，头痛欲裂。
工头扔下一板退烧药："周总要见你。"
"周总？"
"大老板的师傅，项目顾问。"工头难得解释了一句，"你走运了。"
周建国比铁生想象的老很多。白发稀疏，背有点驼，但眼睛亮得吓人。他坐在临时板房里，面前摊着铁生那本《建筑施工技术》。
"书上笔记是你写的？"
铁生喉咙发紧："是。"
"为什么来工地？"
"挣钱。"铁生顿了顿，"给我爹盖房子。"
周老的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他："识字？"
"初中毕业。"
"会算数？"
"会。"
周老突然推过来一张图纸："这段剪力墙的钢筋量，算给我看。"
铁生手抖得拿不住笔。高烧让视线模糊，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03G101图集的标准节点。他咬着牙，一笔一划地计算起来。
五分钟后，周老拿起他的演算纸，眉毛微微扬起："明天去仓库报到，跟着老李学记账。"
铁生愣住了。仓库是轻松活，不用日晒雨淋，工资还高两成。
"我...我能行吗？"
"不行就滚回去搬砖。"周老头也不抬地说。
仓库的工作确实轻松多了，但责任重大。老李是个酒鬼，经常把账本扔给铁生就不见人影。铁生把每笔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螺丝钉都不差一个。
有天夜里，周老突然来查账。铁生正就着应急灯整理单据，被逮个正着。
"加班没加班费。"周老冷着脸说。
铁生慌忙站起来："我、我怕明天来货搞混了..."
周老拿起账本翻看。铁生的字工整得像印刷体，每页右下角还画了个小小的铁锤标志。
"为什么画这个？"
铁生耳根发热："我爹说...铁要千锤百炼..."
周老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他放下账本，突然问："知道混凝土试块为什么要28天养护吗？"
铁生眨了眨眼："因为...水泥水化反应要28天才能达到标准强度？"
"哪本书看的？"
"《建筑施工手册》，仓库后面...有半本..."
周老嘴角抽了抽，像是要笑又忍住了："明天早上六点，工地东门等我。"
从此，铁生开始了白天记账、早晚跟周老学习的日子。老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农村小子像块海绵，教什么会什么。三个月后，铁生己经能独立核算简单的工程预算了。
工友们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刺青汉子有天拦住他："小子，给周老灌什么迷魂汤了？"
铁生握紧拳头："我没——"
"算了。"汉子突然拍拍他肩膀，"你比那些偷奸耍滑的强。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王猛的名字。"
那天晚上铁生在日记里写："小满，这里的人没那么坏。只要你比他们更能吃苦..."
春节临近，工地发了双倍工资。铁生去邮局给养父汇了两千块钱，附言栏写上"爹，我当上记账员了"。回工地的路上，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座城市。高楼上的玻璃映出他的样子——还是那么黑瘦，但背挺首了，眼里有了光。
他不知道，更大的考验正在等着他。周老即将带他去深圳参与一个重大项目，而那个雨夜里他救下的钢筋，将成为改变命运的关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