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后槽牙咬得发酸，喉咙像被浸了盐水的棉絮堵住。
他盯着戴眼镜男生校服上洇开的血渍，那红慢慢渗进纤维纹路里，竟和上周夜市阿婆卖的染布一个晕染方向——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掐了下虎口。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只是想告诉爸妈我没事……”男生的声音突然哽住，眼泪砸在书包上，纱布下的血渍跟着颤了颤，“可他们只说我疯了。”他抬起头时，陈砚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的泪滴泛着诡异的青，像沾了夜露的毒蘑菇。
车厢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陈砚攥着黄铜铃铛的手沁出冷汗。
铃铛是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遇到脏东西，它比警察管用”。
此刻金属表面烫得灼人，像块烧红的炭，他却不敢松手——松手的瞬间，或许就会被这团迷雾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天我本不该过马路……”扎蝴蝶结的女生突然开口，红笔“啪嗒”掉在地上，笔尖在塑料地板上划出道白痕，“如果我能跑快一点……”她的手指绞着裙角，陈砚这才发现她校服裤脚沾着泥，左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下面青紫色的擦伤——和上个月巷口被电动车撞的初中生伤口一模一样。
《民俗异闻手札》的字迹突然在脑子里翻涌。
父亲笔记里夹着张泛黄的纸，写着“执念如弦，未断则鸣；音不可闻，魂不可离”。
陈砚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些学生的灵魂被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他们真正想说的话，从未被现实世界的人听见？
“你们想说什么？”他压着心跳，尽量让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我会替你们说出来。”
戴眼镜男生的肩膀猛地抖了抖，眼泪砸得更急了。
他摸索着从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显然被反复打开过。
陈砚凑近时闻到股松节油的味道——是美术生常用的颜料味。
男生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救救我”三个大字，墨迹晕成团，像团化不开的血。
“帮我写……”男生的手指点在空白页上，指甲缝里还沾着铅灰，“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想活下去。”
陈砚接过笔，笔尖刚触到纸，就觉得有股凉丝丝的力气顺着手臂往上爬。
他想起奶奶教他做笔录时说的话：“字是人心的影子，写的时候要替对方把影子摆正。”于是他屏住呼吸，一笔一画写下那行字。
写完最后一个“活”字时，男生的手指突然覆上来，凉得像块冰，却带着极轻的力道，像是在确认什么。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扎蝴蝶结的女生突然站起来，校服裙扫过陈砚的膝盖。
她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些，尾音却在发抖，像根被风吹晃的琴弦。
陈砚看见她脖子上的勒痕淡了些，原本青紫色的皮肤透出点粉，像被晒暖的雪。
车厢里的哭声渐渐弱了。
戴眼镜男生的身影开始透明，他低头看着笔记本，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像春天冰面裂开的细纹。
女生的蝴蝶结不知何时重新系好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红笔，放进陈砚手心：“帮我交给我同桌，她借我的笔……”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碎成点点荧光。
“叮——”
黄铜铃铛突然发出清响。
陈砚抬头时，发现车厢里只剩最后一排座位还亮着幽光。
老吴的后脑勺在驾驶座上投下团阴影，刚才还平稳的引擎声突然变得刺耳，像台快散架的破拖拉机。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沙哑的男声从驾驶座传来。
陈砚的头皮“嗡”地炸开——这声音和之前那个安慰他的女声一模一样！
他猛地转头，正撞进老吴的眼睛里。
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白此刻泛着幽蓝，像两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灯泡，“你们都是实验的一部分！”
老吴的手伸过来时，陈砚闻到股铁锈味。
他本能地往后躲，后背重重撞在车窗上。
玻璃冷得刺骨，却在他背上压出个清晰的人形印子。
那只手离他脖子还有十厘米时突然顿住，像被道无形的墙挡住了。
老吴的指甲开始变长，泛着青黑的光，抓在空气里发出“嘶啦”的声响。
“吱——”
刹车声比之前更尖了。
陈砚踉跄着扶住椅背，透过蒙着白雾的车窗，看见前方出现片晨雾笼罩的荒地。
荒草在风里摇晃，远处立着根歪歪扭扭的电线杆，水泥裂痕的形状像道闪电——和他们十分钟前见过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们不是失败者，也不是数据点。”陈砚深吸一口气，对着空荡荡的车厢大声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车窗上，又弹回来撞在胸口，“你们是真实的，你们值得被记住。”
话音刚落，整辆车突然剧烈震动。
陈砚抓住扶手，看见老吴的身影正在消散，他脸上的蓝光忽明忽暗，最后化成句模糊的诅咒：“下一次……”
然后是刺目的白光。
陈砚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是眼泪？
还是血？
等他再睁眼时，校车己经不见了。
晨雾漫过他的脚踝，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汽笛声。
他低头，发现手心里躺着那支红笔，笔帽上沾着片淡粉色的蝴蝶结。
风突然大了。
陈砚裹紧外套往前走，晨雾里隐约露出半截断墙。
墙缝里长出棵歪脖子树，枝桠上挂着块破布，在风里晃啊晃的，像谁在挥手告别。
他踩过块碎砖，听见脚下传来“咔嚓”声——是块碎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脸。
再抬头时，晨雾深处亮起几点光。
那光不是路灯，也不是车灯，倒像是……实验室的白帜灯，在雾气里晕成团团模糊的影子。
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黄铜铃铛，它终于凉了下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鞋底碾过片碎瓷片，发出细不可闻的响。
晨雾里，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