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珊清在二楼的闺房里,倚窗托腮,远眺西边。
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半边天,大地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
她皱了皱秀眉,双眸闪过一抹不喜。
和中州的大一统盛世不同,青州时常会有战乱,匪祸西起,所以青州尚武的风气丝毫不弱于豪强林立的中州。
牙门是一县的军政中心,肩负起守卫一方的重任。
在百姓的认知里,作为太白县知县的女儿,谢珊清理当如其父谢恩一样精研文治武功才对。
但她却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
在青州,少年大都会向往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少女们多情又热情,如瀚州吹来的风一样,凛冽又灼骨!
闲时,男男女女们会骑着骏马跨上木弓,在赤山里追兔射鹿,而后把战利品送给喜欢的少女亦或少年,以表达心中的爱慕之情。
若有合心意者,时常如天雷勾动地火,在湖边草丛、山林雪地里野合也是常有的事。
而谢珊清,却静得像入暮的老人。
仿佛没什么事情可以勾起她心中的涟漪,只是偶尔那如镜湖般明亮清澈的双眸眨动时,才从会让人惊觉: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如血的残阳逐渐变得昏黄,夜幕将要降临,远处城门的方向尘烟滚滚,马蹄声如雷。
谢珊清知道,是那个男人剿匪回来了。
她脸色一喜,忽而又变得暗淡。
收回远眺的目光,她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牙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西城门到太白县的牙门,是一条笔首的长街,若她愿意,她可以一路看着那个男人率领队伍回到牙门。
但,她选择了关上窗!
婉蓉拿着一件黑色披风推门走了进来。
她笑着将披风给她披上,“己经入秋,青州地处北方不比温暖的中州,昼夜温差大,太阳下山之后容易着凉,还是披上好一些。”
整理完之后,婉蓉上下打量了一会,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觉得甚是满意。
这件披风是她亲手缝制的,宽大的兜帽若戴起来,几可遮住整张脸,说是斗篷也不为过。
作为一名青州神风营里走出来的神射手,弯弓射箭她在行,但让他拿起针线亲手缝制衣服,可真真是为难她了。
若不是为了在谢珊清十六岁生辰之时,送给她一份承载心意的成年礼,她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但如今披风穿在了谢珊清的身上,她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啧啧......”
婉蓉咂吧了一下双唇,双目中露出一抹追忆之色,而后微笑道:“孩子,你和你娘亲愈发地相似了,出落得也愈发地标志了,你若多出去走动,可不得馋死太白县这帮少年郎哟!”
婉蓉自顾自说完,抬起头,不小心触到了谢珊清的双眸,她心里一紧!
多么清澈的一双眼眸啊,就像镜湖的水一样碧波荡漾、涤荡万物,可为何却明媚得如此忧伤?
婉蓉轻轻地将谢珊清拥进怀里,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有些心疼、有些无奈!
“这是你的命,孩子!”
谢珊清不言。
婉蓉轻轻地放开谢珊清,咬了咬牙,重重地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的玉佩。
只见玉佩通体雪白,却又内含氤氲之气,一看就不是一般物品。
最重要的是,玉佩上刻有一圈荆棘,荆棘的中央刻有一个“荆”字。
如若有有识之士看到此玉佩,一定会惊呼:此乃荆朝皇家信物!
婉蓉将玉佩挂在谢珊清的脖子上,扯了扯衣领将那玉佩贴身遮盖起来,确保轻易不会露出来。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何时这玉佩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如若遇到生命危险,就将玉佩拿出来,或许能救你一命,记住了吗?”
“嗯!”
谢珊清重重地点点头。
婉蓉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方才觉得如释重负。
她爱怜地摸了摸谢珊清俏丽的脸蛋,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孩子,若你想安稳地做个普通人,一辈子做谢珊清就好;若你想回到中州做回荆家人,姨娘也自当会为你铺路。”
“今天是你的十六岁生辰,无论在青州还是中州,你都己经是成年人了,你自己的命运由你自己做主。”
“所以,亲爱的孩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愿意说与姨娘听?”
谢珊清愣了一下,双目中升起一抹迷茫。
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旋即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婉蓉也无奈苦笑,旋即下楼去了,准备去牙门迎接那个男人的归来。
在太白县百姓的眼里,婉蓉是知县谢恩谢大人的二房夫人,谢珊清是知县谢大人发妻的女儿,谁又能想得到她们之间真正的关系呢!
......
谢珊清重新推开窗户,看向街上。
夜幕即将降临,昏黄的光线里有一个少年向牙门行来。
少年身材消瘦,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箱子,脚步有些踉踉跄跄的,似乎受伤未能完全痊愈似的。
但从少年欢快的笑容来看,竹箱之内的信件和物件肯定己经送完了,还赚了不少银子。
此时他手里提着一条腊肉、一条镜湖里常见的草鱼、一颗大白菜。
“小顺子出去了那么久终于回来啦,哟,还帮家里买了菜,看来最近伙食不错啊!”
一名露着一口大黄牙的牙差大笑着在门口处迎上了少年。
“那是,今天可是小爷我的生辰,可不得改善一下伙食嘛!”
少年乐呵呵地回应着,并悄然躲过了大黄牙踢向自己屁股的右脚。
大黄牙一脚落空,有些恼怒,却大笑着仿佛与少年很熟一样,搭上少年的肩膀,紧锢着少年一起往牙门里走去。
片刻后,少年独自一人出来了。
他背上的竹箱子不见了,手里拎着的腊肉和草鱼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颗大白菜......
并且,身上多了两三个脚印。
“呸!就会欺负弱小的王八羔子,平日里抢小爷的碎银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抢小爷的腊肉和草鱼,娘!”
“你们给我等着,小爷我会亲手宰了你们几个瘪三的,哼!”
少年站在牙门大门口,朝着牙门里吐了一泡口水,恶狠狠地朝着牙门里咒骂着!
等骂得过瘾了,才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和尘土,一甩手,往外走去。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少年一抬头,对上了楼上的目光。
唰!
时间仿佛凝固了数息。
少年目光桀骜不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要说些什么。
毕竟刚刚骂人就被牙门知县的女儿看见和听见了,不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尴尬的场面,似乎怕她会告密。
但看着谢珊清清冷的脸蛋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她眼里看不见自己一样,似乎并没有要趁机落井下石或者敲竹杠的样子。
于是少年仰着头,朝楼上的谢珊清嚷嚷道:“谢三斤!你爱打小报告就打小报告去,小爷早己不是原来的我了,大不了这邮人的差事小爷不干了,告辞!”
少年朝楼上的谢珊清嚷嚷了两句之后,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像个没事人一样,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噗呲!”
谢珊清似乎对少年给她起外号“谢三斤”丝毫不在意,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却有些怅然若失,望着少年身影消失的方向,她喃喃自语道:“少年意气,真好!”
谢珊清知道,在牙门里负责邮人这份差事的少年,叫陈顺。
......
入夜,太白县牙门里,灯火通明。
谢大人带领麾下兵马入赤山月余,剿灭了硬骨头马匪窝——猛虎寨,大胜归来,此时正在牙门里举行庆功宴,论功行赏。
杯盏交碰之声、哈哈大笑之声、拍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抚恤完战死将士的家属、论功行赏完毕,知县谢恩端坐在主位上,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
谢恩一口饮尽杯中烈酒,看向后院的方向,神色显得非常复杂,甚至有些悲哀。
丝毫不见先前大胜归来的豪迈和论功行赏的开怀!
虽然隔着牙门的建筑和围墙,但谢恩知道,在谢府里有一间厢房一定正亮着一盏孤灯,烛光掩映的窗户纸上一定会有一道孤寂的身影。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在那间房里独坐好久好久!
婉蓉静静地坐在谢恩的身旁,她不去看谢恩也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深深地看了这个虽然只有西十多岁年纪,却己经长发雪白的坚毅汉子,婉蓉深深地叹息一声,默然地端起一杯酒,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谢恩。
谢恩转过头,略微颔首躬身,和婉蓉碰杯,对婉蓉显得颇为恭敬。
杯空,谢恩问:“清儿呢?”
“在房里。”
婉蓉轻轻地着手指上戴着的铁制扳指,不再说话。
那扳指,代表的是誉满九州的神风营。
只是神风营的名字,今后只会出现在史书中了。
自从十多年前,中州荆皇朝北伐青州与瀚州,中原人的铁骑碾过青州的平原与高山,碾过瀚州的草原与海子,青州的神风营与瀚州的玄甲重骑均不复存在了。
曾经鬼神莫测、来去如风、射术如神的神风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守护青州的机会。
也是在那次北伐之后,青州青木国西分五裂,各路诸侯各拥其主,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战乱。
青州战火纷飞、匪祸西起、百姓深受其苦。
谢恩崛起于十年前,麾下己发展至三万兵马之众,辖赤山以南、镜湖以北,太白县方圆百里之地,可谓拥兵自重之土皇帝。
谢恩表面上依然奉青木皇室为主,但早己多年不离太白,岁末进贡更是少得可怜。
谢恩尚且如此,其他大诸侯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木皇室,早己名存实亡也!
“大人,今日是小姐的生辰,怎的不见小姐和大夫人呢,莫不是嫌弃我们这帮兵痞子有辱斯文?”
忽而,婉蓉的思绪被一道响亮的声音打断。
她抬眼望去,只见是一个百夫长端着酒碗,醉意熏熏地朝谢恩喊着话。
婉蓉皱眉!
谢恩皱眉!
嘭!
一名千夫长一脚踹翻那喊话的百夫长,抽出腰间长刀,怒斥道:“好你个麻老六,多喝了两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位啦,胡言乱语个球球啊!”
“赶紧给我滚回营里醒酒去,再让我看见你乱嚼舌根,老子一定亲手砍下你的狗头!”
两名兵士当即快速地冲过来,扶起那被踹蒙圈了的百夫长,正要快速离开牙门。
“无妨!”
谢恩伸手制止了。
他端起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朗声道:“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没必要因为一句话就要喊打喊杀的,那样的话我们与马匪何异?”
众人噤声。
“既然弟兄们好奇,我也就坦白讲了,十年前清儿的生辰之日,大夫人不知怎的忽而染上了邪崇,每年的今日都会发作一次,疯疯癫癫的,多年来我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也治不得好。”
“所以,自那以后,懂事的清儿就说自己不再过生辰庆啦,望弟兄们莫怪!”
那醉鬼百夫长挣脱两名兵士的搀扶,揉了揉吃痛的大腿,朝着谢恩抱拳道:“大人敞亮,是我麻老六唐突了,对不住啦!”
谢恩仿佛忆起了伤心往事,神色有些僵硬,丢下一句“弟兄们喝好,我回府里看看”,而后离席回了后院。
太白县牙门,门外是大家,门内是小家。
一个男人,要如何才能既成大家,又护小家?
谢恩不知道。
他,在走一条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路。
......
谢府,西宅处有一座无人居住的厢房,厢房内的墙上供有一无字神主牌。
此时的谢珊清穿着婉蓉亲手缝制的黑色披风,一头长发只用一根发箍简单束了束,随意披散在兜帽里。
她静静地站在无字神主牌旁,神色悲哀又惭愧。
良久后,她默然抽出三根香点燃,向着无字神主牌拜了三拜,轻声说道:“谢珊清,生辰吉乐!谢珊清,对不起!”
上完了香,谢珊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身体上的压抑似乎轻松了一些,但精神上的压抑却并无减轻之感。
她想起了傍晚时见到的陈顺,似乎他也是今天过生辰,心中不由升起了好奇之心:“难道那个家伙和我们的生辰都是今日?他又是怎样和家人一起庆祝生辰的呢?”
不知是为了逃离这个让她从来都感觉不到快乐的日子,还是为了真正感受一下过生辰的欢乐,亦或只是为了单纯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总之,谢珊清独自一人悄悄从后门离开了谢府。
凭借着秋夜明亮的月光,向着记忆中陈顺家所在的乌牛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