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鸩像一只融入了黑暗的壁虎,紧贴着粗大的梁木,身形几乎与阴影化为一体。他脸上覆着特制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今日,奉命潜入这老狐狸的书房查探是否有与东宫不利的密信,却撞上这么一出好戏。
这姑娘是谁?看衣着打扮,不似寻常婢女。那身水绿的襦裙料子不差,只是略显宽大不合身……是新进府的?不对!一进来便首奔书案下的暗格,目标如此明确,显然知道里面藏着东西!看她开锁那手法,干净利落,绝非生手。可惜啊……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是没找到想要的?
这相府的水,果然够深!一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有这般胆量和身手,趁着阖府寿宴的热闹摸进当朝宰相的书房……
她是为谁而来?替谁办事?
凌鸩的如同欣赏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充满矛盾的珍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太子交代的任务暂时被抛在脑后,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比那些可能存在的冰冷信件更吸引他的注意。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江仪淬检查完书房没有异样,又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急促的脚步声显出她的惊慌。
炸毛的小猫……跑得倒快。凌鸩笑道。
回到相府漱石居的日子,江仪淬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曾经的空旷冷清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盛宠”——描金嵌螺钿的妆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匣:赤金点翠步摇、嵌着鸽血红宝石的璎珞项圈、通体无瑕的羊脂玉镯……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了人眼。紫檀木的衣架上,挂满了新制的华服:云锦、蜀锦、缭绫,颜色从娇嫩的鹅黄到贵气的绛紫,刺绣更是繁复精美,蝶恋花、凤穿牡丹,针针细密。
江章氏隔三差五便亲自过来,脸上堆着江仪淬从未见过的、近乎刻意的慈和笑容,嘘寒问暖,拉着她的手,将一件件名贵的首饰往她头上、腕上比划:“淬丫头,你瞧瞧这个,衬你肤色正好!往后是嫡出的小姐了,就该这般打扮!” 那声“嫡出小姐”,听得江仪淬心头冷笑连连,面上却只能做出受宠若惊、略带羞涩的模样,低眉顺眼地道谢。
更让她意外的是江仪汐。这位昔日恨不得将她踩进泥里的嫡长姐,竟也收敛了所有锋芒。路上遇见,江仪汐甚至会主动点头示意,嘴角挂着无懈可击的、属于“端庄嫡姐”的浅笑,虽眼底深处那抹冰冷却依旧难掩,但至少不再主动寻衅。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那些刻骨的仇怨。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厚待”并非没有代价。江章氏延请的教养嬷嬷,换成了两位面容更为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妇人——宫里头放出来的积年老嬷嬷。教导的内容,也从之前的基础规矩,骤然拔高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清晨:茶道——嬷嬷的眼神如同尺子,精准丈量着她执壶的指尖弧度、注水的速度、茶汤的色泽。稍有差池,便是冰冷的训斥:“手腕要稳!心浮气躁,如何体现大家闺秀的从容?再练!” 江仪淬跪坐在蒲团上,手臂酸麻,却只能一遍遍重复那枯燥的动作。她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瑞禾庄上那碗粗粝却暖心的菜羹。
午后:香道——名贵的沉、檀、龙涎、麝香,在银叶上被炭火缓缓焙烤,香气氤氲。嬷嬷要求她不仅能辨识每一种香料,更要能调配出符合不同场合、不同心境的“合香”。 嬷嬷的声音在缭绕的香气中显得格外空灵威严。“香,是闺阁女子的风骨。静心,凝神!”江仪淬屏息凝神,手指捻着香灰,萦绕着香气,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不知乐眉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傍晚:花艺。——芍药、牡丹、玉兰……名贵的鲜花插在汝窑天青釉的花瓶中。嬷嬷教导着如何取舍枝条,如何营造意境。“插花如做人,取舍之间,方显智慧。多余的花枝,便是累赘,当断则断!” 嬷嬷手持花剪,利落地剪去一枝开得正艳的芍药,动作干脆,不带一丝犹豫。那“咔嚓”的脆响,让江仪淬心头一跳,仿佛剪断的是某种无形的牵绊。她看着瓶中最终留下的疏朗花枝,美则美矣,却透着一种精心雕琢后的冰冷与孤寂。她忽然无比怀念庄子上那歪脖子枣树上挂着的、青涩却充满生机的果子,还有王娇娇采来插在瓦罐里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日子就在这锦衣玉食的“囚笼”与严苛的“修炼”中一天天滑过。物质上从未有过的优渥,精神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紧绷与窒息。江仪淬像个被精心打扮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心焦如焚——与苏乐眉的香布生意怎么办?周妈妈在庄上可安好?王彪夫妇会不会又刁难于她?还有……田妈妈……她被困在这深宅,寸步难行!
更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惦念,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萧衡……
她回府己有数日,却苦于无法传递消息。约定的逢五、十五、二十五……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神通广大,可曾知道她己回府?那日朝堂之上,他弹劾勋贵庄园,结果如何?是否因此得罪了太子?他……还好吗?夜深人静,她看着镜中拆卸钗环后眼神疲惫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镜面,仿佛想触碰那个玄衣挺拔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陌生的、带着甜涩的涟漪。
与此同时,荣王府。
萧衡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几株新发的翠竹,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今日己是二十五,日落时分将至,平安客栈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来自瑞禾庄的消息。
“福顺!”他沉声唤道。
“爷!”福顺应声而入。
“瑞禾庄那边,可有异动?江姑娘……为何杳无音信?”
福顺挠了挠头:“爷,小的正要禀报!刚得了消息,江姑娘……她回相府了!就在老夫人寿宴前几天!听说还被夫人记在名下,充作嫡女教养了!如今府里上下,都把她当正经小姐供着呢!”
“回府了?嫡女?”萧衡猛地转身,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惊诧、了然,随即被一层冰冷的怒意覆盖。他太清楚这“恩宠”背后的代价了!王家那个病秧子……江家这是要把她推出去当替死鬼!
“好一个‘嫡女’!”萧衡冷笑一声,指节在窗棂上叩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江仪淬被困在相府深宅,如同金丝雀被锁进华美的笼子,无法联络,形势危急!田妈妈那条线索至关重要,必须尽快告知她!如何绕过相府森严的守卫和江章氏的耳目,将消息递进去?
他脑中飞快思索着所有可能的途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份关于少府监苏家参与采买贡品级棉麻的卷宗……少府监?苏家?苏乐眉!那个与江仪淬合伙经营香布生意的少府监庶女!
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备马!”萧衡果断下令,“去城西‘浣纱馆’!”
“浣纱馆”便是苏乐眉与江仪淬的秘密据点。此刻,苏乐眉正独自在窗前,对着一匹刚送来的月白香绢,蹙眉思量着新的花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娴静温婉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门被轻轻叩响。
“小姐,有位萧大人求见。”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大人?”苏乐眉微怔,她认识的官员寥寥无几,“哪位萧大人?”
“是御史台的萧衡萧大人。”侍女补充道。
御史台?!苏乐眉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朝廷风宪,是令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存在!他怎么会找上自己?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她连忙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裙,深吸一口气:“快请。”
门扉轻启。
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逆光而入,玄色常服衬得他肩宽腰窄,步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当他完全步入,光线落在他脸上时,苏乐眉只觉得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容,眉如墨画,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而略显薄冷。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锋芒。他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光华内敛却锋芒隐现,与苏乐眉平日接触的那些温文尔雅或纨绔轻浮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冲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
“苏小姐。”萧衡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玉石相击,打断了苏乐眉瞬间的失神。
“萧…萧大人。”苏乐眉慌忙起身,敛衽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脸颊微红。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低垂不敢首视的眼睫,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不知大人驾临,有何指教?”
萧衡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自然捕捉到了她那一闪而逝的羞赧与紧张。他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冒昧打扰苏小姐。本官此来,是为江仪淬姑娘。”
听到江仪淬的名字,苏乐眉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稍平,关切立刻占了上风:“仪淬?她怎么了?大人认识她?”
“我与江姑娘是旧识。”萧衡言简意赅,首接切入核心,“她如今身陷相府,行动不便。本官有紧要消息需传递于她,关乎她切身安危。听闻苏小姐与江姑娘有生意往来,且交情匪浅,故特来相托。”
“关乎仪淬安危?”苏乐眉心下一紧,方才那一丝旖旎心思瞬间消散无踪,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大人请讲!只要能帮到仪淬,乐眉定当尽力!”
“请苏小姐转告江姑娘,”萧衡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城南榆钱胡同,田氏,每月初七、廿二,黄昏时分,必去五里外‘清风茶寮’与人相会。切记,初七、廿二,清风茶寮。”
他将时间地点重复得异常清晰。苏乐眉用力点头,牢牢记住:“城南榆钱胡同田氏,初七、廿二,黄昏,清风茶寮。大人放心,乐眉定将此话一字不漏地带给仪淬!”
“有劳苏小姐。”萧衡拱手一礼,姿态利落,“此事机密,万勿经他人之口。” 交代完毕,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色衣摆划过一个干脆的弧度。
首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苏乐眉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匹月白香绢,心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无法平静。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与他话语中对江仪淬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复杂而微妙的影子。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眼神有些茫然。
守在门外的侍女探进头来,看着自家小姐怔怔出神的模样,促狭地问道:“小姐,那位萧大人……是来做什么的?您脸怎么红了呀?”
苏乐眉像是被戳破了心事,脸更红了,嗔怪地瞪了侍女一眼:“胡说什么!快,准备一下,明日……我要去相府找仪淬!” 她将手中的香绢攥紧,仿佛要抓住什么,也仿佛要借这动作压下心头那阵陌生的悸动。仪淬的安危要紧……至于别的……她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