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艾根的味道，像碾碎的苦涩记忆，弥漫在橡木镇老药师玛莎那间永远飘散着草药气息的木屋里。阳光费力地穿过蒙尘的窗户，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昏黄的光斑。洛恩就坐在其中一块光斑的边缘，低垂着头，专注地对付着石臼里那些干瘪扭曲的根茎。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绿色旧布衣。他研磨的动作很稳，每一次石杵落下都精准地压在根茎最易碎的部位。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让动作看起来笨拙又吃力，甚至不时让石杵偏离方向，在臼壁上磕碰出刺耳的噪音，研磨的粉末也显得格外粗糙。
“手腕要沉，洛恩，像柳枝拂过水面，不是用蛮力砸。”老玛莎的声音从屋子另一头的药柜旁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几声压抑的咳嗽。她佝偻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将晒干的月光草分装进陶罐，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洛恩“嗯”了一声，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松弛下来，更加刻意地放轻了动作，却显得愈发笨手笨脚，几粒粗粝的苦艾粉溅到了他打着补丁的膝盖上。他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以及手腕内侧一道早己褪色、却依旧狰狞扭曲的疤痕——那是幼年被荆棘鞭笞留下的印记。
玛莎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目光扫过那道疤痕，又落回洛恩洗得发白、几乎透出底下陈旧伤痕的衣襟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深深的怜悯。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屋内的宁静被一声粗暴的踹门声猛地撕碎。
“老玛莎！这个月的‘月露草保护费’该交了！”一个粗嘎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劣质麦酒和汗臭混合的气味涌了进来。布伦，橡木镇酒馆里游手好闲混混的头子，带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身材壮实，穿着油腻的皮坎肩，脸上横肉堆叠，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更添几分凶悍。
玛莎的咳嗽声急促起来，带着怒意：“布伦！我说过多少次，我这里没什么月露草！那是苔原深处的稀罕物！”
“少废话！”布伦不耐烦地一挥手，蒲扇般的大掌首接扫向墙角堆放的几个药筐。眼看一筐刚处理好的宁神花就要被打翻。
就在这一瞬，一首低着头、仿佛被吓傻了的洛恩，“惊慌失措”地抱着石臼站了起来，脚下“一个不稳”，猛地朝布伦的方向踉跄撞去！
“哎哟！”
砰！哗啦！
石臼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砸在布伦脚边的地上，碎裂开来，里面粗糙的苦艾粉和根茎碎块溅了布伦一裤腿。同时，洛恩的身体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旁边的药架上。
本就有些年头、堆满瓶瓶罐罐的药架经不起这一撞，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个装着干花粉和矿石粉的罐子噼里啪啦地摔落下来，罐口崩裂，五颜六色的粉末如同炸开的烟雾弹，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咳咳咳！妈的！小杂种你找死！”布伦被呛得涕泪横流，眼睛都睁不开，一边拼命挥舞手臂驱散粉尘，一边破口大骂。他那两个跟班也被粉尘笼罩，同样狼狈不堪。
混乱的粉尘中，洛恩似乎被撞得晕头转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着。他的动作看似慌乱无措，手指却在布伦因驱散粉尘而扬起的皮坎肩下摆处飞快地掠过，指甲缝里藏着的一点无色无味的淡黄色粉末——昨夜他尝试用微弱阴影之力提纯“痒痒藤”的失败品，尽数弹进了布伦的衣领深处。
“对…对不起！布伦老大！我不是故意的！”洛恩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黄绿混杂的粉尘烟雾中摸索着爬起来，脸上沾满了粉末，黑发黑眸里满是“恐惧”，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滚开！晦气的东西！”布伦好不容易抹开眼睛，看到洛恩那副“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旁边的空药筐上，恶狠狠地瞪了还在咳嗽的玛莎一眼，“老东西，今天算你走运！保护费下个月翻倍！少一个铜板，烧了你这破屋子！我们走！”他感觉脖子后面有点莫名的刺痒，烦躁地抓挠着，骂骂咧咧地带着同样灰头土脸的跟班，踩着满地的狼藉，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木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甩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呛人的粉尘渐渐沉降。洛恩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还在后怕。他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碎裂的石臼，散落的苦艾根，泼洒的矿石粉……一片狼藉中，他捡起一块被布伦踩过的、边缘碎裂的深灰色药石。那是他昨夜尝试用那点微弱阴影之力提纯“影铁矿石”的失败品，里面蕴含的阴影能量早己耗尽，只剩下粗糙的杂质。
他低着头，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有那握着碎石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突然，他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块本就布满裂纹的失败药石，在他掌心被捏得粉碎，化为簌簌落下的石粉。
玛莎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着少年沉默清理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摊迅速被扫走的、混着脚印的深灰色石粉，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她走到药柜最深处，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本用厚厚油布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封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苔原奇物志》。
“接着。”玛莎把书递到洛恩面前，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光会磨药可不行，认识药，更要认识它们可能遇到的东西。有些东西…看着不起眼，藏着的东西才要命。”
洛恩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粉尘，黑眸里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受宠若惊。“谢…谢谢玛莎婆婆。”他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手指拂过粗糙的封面。
玛莎摆摆手，转身去收拾被打翻的宁神花，仿佛只是随手之举。洛恩抱着书，目光低垂。在他转身走向自己角落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药柜深处——刚才玛莎取书的地方，一本摊开的旧书页角隐约可见。上面是一幅模糊的手绘插图，描绘的似乎是一枚古朴的橡实，旁边用褪色的墨水标注着几个难以辨认的古凯尔特符文。
洛恩抱着《苔原奇物志》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默默走回自己的角落，将书放在一旁，继续低头收拾地上的狼藉。窗外，橡木镇平凡而压抑的午后时光缓缓流淌，只有苦艾根那挥之不去的苦涩气息，依旧固执地弥漫在小小的木屋里，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