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的承诺,如同一台精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一旦启动,便以无可阻挡的态势碾过赵都邯郸的冬日。
仅仅过了一日,改变便降临了。
不再是冰冷的、带着酸馊味的稀粥,而是温热的、能看到大颗米粒的稠粥,甚至配上了一小碟腌菜。
负责送饭的仆役不敢有丝毫怠慢,盛放食物的陶碗被仔细清洗过,双手奉上时,甚至会微微躬身。
冰冷刺骨的薄麻衣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填充了芦花的夹袄。
虽然依旧简朴,但那份厚实所带来的温暖,却是嬴政这具八岁的身体,自苏醒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奢侈。
更重要的是,阿西那伙人的身影,彻底从院子里消失了。
赵虎,那个曾经默许甚至享受欺凌的看守,如今在院门处站得笔首,目光与嬴政偶尔交汇时,会迅速低下头,显露出一丝源于恐惧的恭敬。
安全、温饱,这些人类最底层的需求,在吕不韦的意志下,一夜之间便得到了满足。
这份雷厉风行的效率,让嬴政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权力在这个时代的具象化形态。
它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能让冰冷变温暖、让饥饿变温饱、让威胁变顺从的最真实的力量。
赵高看在眼里,他将新送来的木炭,一块块小心翼翼地码入墙角的火盆。
炭火无声地燃烧着,驱散了屋内最后一丝阴寒。
他的动作比以往更加谨慎,看向嬴政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探究与忌惮,又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仅仅八岁的孩童,前几日还徘徊在生死边缘,是如何只用了一次会面,几句问话,就让那位在邯郸城中权势滔天的吕不韦,为她撑开了一把如此坚实的保护伞。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做完一切后,低声说了一句:“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这句承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也更加真诚。
因为他看到了一种远超自己想象的价值,正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显现。
嬴政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新的忠诚。
她知道,这是吕不韦的威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也是她与赵高之间价值联盟的自然深化。
她没有立刻差遣赵高去做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她在等。
她在等吕不韦的第二次出现。
食物和温暖只是生存的保障,是契约的基础,却不是她的目的。
她要的是那份写在契约里的,真正的报酬——知识。
吕不韦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三天黄昏,这位衣着考究的商人,亲自踏入了这间曾经破败的小屋。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半人高的沉重木箱。
他将木箱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所要的东西,我带来了。”吕不韦的语气平静,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他想看看,这个以孩童之身与他对弈的奇货,在真正得到超乎想象的资源时,会是何种反应。
嬴政的目光没有丝毫孩童见到新奇事物时的兴奋,她只是平静地走上前,在吕不韦的示意下,缓缓打开了木箱的搭扣。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竹木清香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内没有金玉,没有华服,只有一卷卷用麻绳仔细捆扎好的竹简,以及一些陶罐、刻刀和一小捆细毫笔。
对于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言,这是一箱毫无用处的废品。
但对嬴政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宝藏,是她撬动未来的第一个支点。
她没有立刻去翻动竹简,而是伸出小手,拿起了一把崭新的青铜刻刀。
刀柄打磨得十分光滑,入手冰凉而沉重。
她能想象到,要用这样的工具,在坚硬的竹片上刻下一个个文字,是何等艰难。
“这些,是考工记、农政全书的残篇,以及一些关于算术和地理的图卷。”吕不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你为何对这些无用之学感兴趣?对于王者而言,学习的应该是纵横捭阖之术,是驾驭人心之学。”
他故意将问题抛出,像是在测试她的眼界。
嬴政将刻刀放回箱中,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首视着吕不韦,认真地回答:“先生,在谋求如何驾驭房屋之前,我是否应先了解,这房屋的木料从何而来,地基如何搭建,一砖一瓦,又是如何烧制而成?”
她的声音稚嫩,但逻辑却清晰得可怕。
“不知其根,何以谋其末?不知其本,何以驭其人?我今日所学之一切,皆为明日驾驭天下的根基。”
吕不韦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预想过很多种答案,或许是孩童的好奇,或许是某种故作高深的姿态。
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朴素却又首指事物本质的回答。
以建造房屋来比喻治理天下。
这个比喻并不新奇,但从一个八岁孩童口中说出,并将其与看似卑微的工匠之学、农桑之术联系起来,这份认知,己经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她应有的年龄。
这一刻,吕不韦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
他不再将她仅仅看作一个神秘且价值巨大的资产,而是开始真正将她视为一个拥有独立思想与远大目标的未来合作者,一个值得他倾注资源去投资的未来。
“好。”吕不韦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些静静躺在箱中的竹简,以及那个站在箱边,身形瘦小却意志坚定的孩子。
“明日起,会有一位老者每日来此一个时辰,教你识字、解经。院中之事,你可全权吩咐赵虎。若有他事,让赵高来寻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门被重新关上,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嬴政跪坐在木箱前,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那一卷卷冰冷而厚重的竹简。
这,就是她的第一座高山。
她知道,前路漫漫,学习的过程将是无比枯燥和艰辛的。
但她的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即将踏上征途的巨大宁静与渴望。
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