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己是腊月。
南楚国的冬天来得急,前几日还只是早晚带点薄霜,这日清晨却突然变了天。李长生在厢房里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落雪声,推窗望去,只见鹅毛大的雪花正簌簌飘落,不过半日工夫,便将青瓦白墙的忘忧村裹成了一片素白。
“这雪下得可真大。”林婉儿端着药碗进来时,发梢沾了几片未化的雪粒,淡粉色罗裙上落了零星几点,倒像是雪特意为她点的妆。她将药碗放在矮几上,伸手拂去鬓角的雪,“今日怕是要封山了,你且安心养着,莫要想着往村外跑。”
李长生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幕,眼底泛起兴味:“婉儿姑娘可曾见过这样大的雪?我在来的路上……”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并非从这个时空来,便改口道,“我从前在北方,也见过雪,却没这般厚。屋檐下的冰棱子,怕能挂到人腰间。”
林婉儿闻言,目光微动:“北方?难怪长生说话总带着几分不一样的调子。”她并未追问,只将药碗递给他,“先把药喝了,凉了伤胃。”
李长生接过药碗,这次却没急着喝。他望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纤细,手背皮肤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此刻正沾着几点雪水,在暖炉映照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婉儿姑娘的手,生得真好看。”他鬼使神差地说。
林婉儿的耳尖瞬间红了,像被雪映着的山茶花瓣。她慌忙将手藏进袖中,低头整理矮几上的药罐:“胡说什么……快喝药。”声音里却带了几分不自然的轻颤。
李长生低头抿药,嘴角却忍不住来。他忽然明白,这看似沉静的女子,原也有着少女的娇憨。
雪越下越大,到了晌午时分,天地间己是一片混沌。村外的青峰山脉隐在雪幕里,只余几座山尖如白玉簪子般戳向天空。林婉儿说要去后园扫雪,李长生自告奋勇要帮忙,她起初不肯,见他坚持,便递给他一把竹扫帚:“仔细别滑着,扫东墙根那片即可,莫要往深处走。”
后园不大,种着几株老梅树,此时枝桠上积了厚雪,倒像是开了满树白梅。李长生握着扫帚的手有些生涩,扫两下便跌跌撞撞,反倒是林婉儿动作轻盈,竹扫帚在她手里像是活了般,三两下便清出一条齐整的小路。
“你这扫帚拿法不对。”她笑着纠正他,“要将扫帚毛压低些,顺着雪势推,才不会扬得到处都是。”说着便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将扫帚重新握稳。她的手指微凉,却带着常年握药杵磨出的薄茧,触到他掌心时,两人都是一顿。
李长生只觉心跳如擂鼓,喉结动了动:“我……我从前在城里,连扫帚都没摸过几次。”
“那你从前都做些什么?”林婉儿顺着话问,扫雪的动作慢了下来。
李长生望着她被雪光映得发亮的眉眼,忽然很想将现代的事说与她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或许会觉得他疯了。他斟酌着道:“从前……读书,学些算术,后来……后来出了意外。”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伤了脑子,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林婉儿闻言,扫雪的手停了下来。她望着他,目光里没有惊讶,反而带着几分了然:“我从前也总听村里的老人说,山鬼专爱勾人魂魄,被勾了的人,要么疯癫,要么失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或许……你是被山鬼送回来的?”
李长生被她的话逗笑了:“婉儿姑娘倒会编故事。”可笑着笑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看他的眼神,竟真有几分信了。
两人并肩站在梅树下,看雪落在梅枝上,簌簌地积成小团。林婉儿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她温热的掌心里化作一滴清水:“我娘说,雪是天上神仙的眼泪,落进人间便成了愁。可我不觉得,雪落下来时多干净啊,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看着它落,便觉得心里静了。”
李长生望着她被雪映得更显剔透的脸,忽然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或许早己在命运的风雪里学会了自渡。她的平静不是麻木,而是将所有的伤痛都埋进了岁月里,只留一片素心与这天地相对。
“婉儿姑娘,”他轻声道,“你并不孤单。”
林婉儿的手微微一颤,雪花从掌心滑落,飘落到雪地融为一体。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竹篱笆,睫毛上沾着融化的雪水。
日头西斜时,雪终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给雪地镀上一层金。林婉儿煮了姜茶,两人坐在堂屋的炭炉边烤火。李长生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前日在院角发现几株野参,叶子圆圆的,根须像小娃娃……”
“那是土人参!”林婉儿眼睛一亮,“你没挖吧?那东西喜阴,得等开春才能采,现在挖了根须会冻坏。”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布包,“这是我去年晒的人参干,你身子虚,每日含半片在嘴里,慢慢便有精神了。”
李长生接过布包,触到她指尖的温度,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现代医院的消毒水味,想起便利店的速食便当,想起地铁里行色匆匆的人群——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此刻竟像场梦。而眼前这个会为他煮姜茶、教他认草药、连扫雪都要握着他的手纠正姿势的女子,才是他此刻最真实的依托。
夜渐深,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雪,像杨絮般轻轻飘着,落在瓦上没有声响。林婉儿收拾了茶具,转身要回房,却被李长生叫住:“婉儿姑娘,能陪我看会儿雪吗?”
她脚步微顿,回头时眼里带着笑:“怎么,嫌我扫雪扫得不够?”
“不是。”李长生站起身,将炭炉往她那边挪了挪,“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林婉儿的耳尖又红了,却不推拒。两人并肩坐在廊下,看雪片落在院中的石桌上,落在晾衣绳的铜铃上,落在檐角那串林婉儿亲手编的红辣椒上。李长生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他穿越时随身带的打火机,不知何时从现代衣物里掉出来的,竟还完好无损。
“你看这个。”他将打火机递给她,“能打着火,比火折子方便多了。”
林婉儿接过打火机,好奇地摆弄着。李长生按下开关,蓝色的火苗“腾”地窜起来。她吓了一跳,却又立刻被那簇小小的火焰吸引,眼睛亮晶晶的:“真稀奇……比我爹爹当年用的铜火镜还妙。”
“我从前总嫌它麻烦,”李长生望着跳动的火苗,“现在倒觉得,能随时生起一堆火,挺好。”
林婉儿将打火机还给他,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蹭:“长生,”她轻声唤他的名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觉得,这冬天的雪,没那么冷了。”
李长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拢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可手刚抬到半空,又怕惊扰了她,只得缓缓放下。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肩头,落进彼此的眼底。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天寒地冷,关门关窗”,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倒像是岁月在轻轻叩门。
李长生忽然明白,有些情愫,不必刻意说破。就像这雪,落在梅枝上是景,落在人心上,便是情。他与林婉儿,不过是两个被命运抛到这方小院的旅人,却在这漫天风雪里,找到了彼此的温暖。
夜更深了,林婉儿起身告辞。李长生送她到院门口,见她踩着新雪往厢房走,裙角扫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婉儿姑娘。”
她回头。
“等开春了,”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后山采草药。你不是说山上有野杜鹃吗?我想看看。”
林婉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却笑得像三月的桃花:“好。”
她转身进了厢房,关门的刹那,李长生看见她站在门后,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雪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他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是两株并蒂的梅树,在风雪中静静生长。
这一夜,李长生又做起了梦。梦里没有车祸,没有白光,只有一片雪白的山林,他和林婉儿并肩走着,脚下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远处传来梅花的香气。他想,或许这便是“忘忧村”的意义——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在新的时光里,找到值得铭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