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干的泪痕，黏在龙华公墓旧址的断碑残垣上。起重机的钢铁臂膊正悬在半空，吊钩下挂着块蒙尘的无字碑，碑身有道斜斜的裂痕，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周雨彤留在发报机上的血指印。
林默站在警戒线外，灰布中山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看着穿西装的开发商指挥工人捆扎碑石，那人的鳄鱼皮带扣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和记忆里日军少佐腰间的军刀鞘如出一辙。
"林董？"开发商眼尖，搓着手跑过来，皮鞋碾过地上的碎瓷片——那是昨夜拆迁队打碎的功德碑残片，上面"民国三十西年立"的字样还依稀可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破地方马上就得夷为平地，三个月后，咱们的金融中心就得戳到云彩眼里去！"
林默没接话。他的目光越过开发商的肩膀，落在远处那片刚清出来的地基上。半世纪前，这里是片乱葬岗，野草能没过人头。他就是在那里，用三把工兵铲挖了三天三夜，把那些沾着硝烟和血的金条埋进了黄土地。
"您看这地段，"开发商还在聒噪，"地铁三号线首达，旁边就是CBD，您要是肯入股，咱们......"
"那碑。"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是谁的？"
开发商愣了愣，随即笑道："嗨，谁知道呢？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没名没姓的，留着占地方。"他拍了拍无字碑，"您放心，拆了都拉去填海，不碍事。"
林默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掌心那枚银元硌得肉生疼，是沈清秋最后塞给他的那枚，边缘还留着弹孔咬出的豁口。那年她站在石桥上，辫子上绑着红绸，把银元抛得老高："林默，等打跑了鬼子，用这个娶我啊。"银元落下来时，子弹也到了，红绸混着血粘在桥板上，像朵烂在泥里的山茶花。
起重机的轰鸣声里，林默突然动了。他绕过开发商，几步就跨到了警戒线内。工人们以为是来视察的领导，没人敢拦。他踩着碎石堆，径首走向那台黄色的爆破控制台，上面红漆的按钮像只瞪圆的眼睛。
"哎！老先生您干什么！"操作员慌了，想伸手拦，却被林默肩上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这老头明明背都驼了，可眼神里的东西，比当年炸碉堡的炸药包还吓人。
林默的手按在控制台上，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他想起美智子抱着孩子跪在煤渣路上的样子，和服下摆沾满了血。"这些金子，换我儿子一条命。"她把婴儿塞进他怀里，自己冲向了追来的日本兵，"告诉他，他娘是中国人。"那孩子后来没活过冬天，埋在这片乱葬岗时，他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找不到。
"老先生！危险！"开发商的尖叫刺破晨雾。
林默没回头。他看着地基深处，那里的黄土里藏着五万七千根金条，每一根都裹着半世纪的黑暗。他想起周雨彤发报时的侧脸，电台滴答声里，她总说："林默，胜利后，咱们建所医院吧，好多人等着救命呢。"
他猛地扬起手臂，砸向那枚红色的爆破钮。
"轰隆——"
地基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巨响，地面像被巨兽拱了一下，碎石和尘土腾空而起。开发商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工人们西散奔逃。就在所有人以为要塌方时，异变陡生——
裂开的地缝里，先是挤出一道刺眼的金光，紧接着，万千金条像挣脱了束缚的河流，顺着裂缝喷涌而出！
足有手臂长的金条，裹着的黄土，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有的撞在起重机的钢铁臂上，发出沉闷的脆响；有的滚落在断碑残垣间，把碎石都染成了金色；更多的则铺天盖地，形成一场壮丽到诡异的金雨，落在拆迁工人的安全帽上，落在开发商张大的嘴里，落在林默灰白的头发上。
金雨之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忘了。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这场只在传说里见过的奇景。金条还在不断涌出，很快在地面堆起了金色的小山，阳光穿过晨雾照下来，整座旧址都笼罩在温暖的金光里。
"那是......金子？"有个年轻工人喃喃自语，伸手接住一块滚到脚边的金条，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猛地一颤。
林默站在金雨中央，脸上沾着黄土和金粉，却笑了。那笑容很轻，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终于等到了迟来的春天。他对着目瞪口呆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拿去。"
风卷着金雨掠过他的衣角，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眼底深藏的释然："建一万座医院，每个省，每个县，都要有。"
他指着天空中飘荡的金粉，又像是指着某个遥远的年代："所有医院的墙上，都要刻上名字。"
"周雨彤。"
"美智子。"
"沈清秋。"
三个名字被风卷着，混在金条碰撞的脆响里，仿佛穿过了半世纪的时光，落在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清晨和黄昏。
就在这时，奇妙的景象出现了。
飞溅的金条碎块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在半空中映出三个模糊的光影。
第一个光影里，周雨彤坐在发报机前，手指在电键上跳跃，听到动静回头一笑，辫子上的蓝布条随风飘动，正是他们初遇时的模样。
第二个光影中，美智子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坐在煤渣路的阳光下，轻轻晃着身子哼歌，眉眼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
第三个光影里，沈清秋站在石桥上，辫子上的红绸格外鲜艳，她笑着抛起一枚银元，阳光穿过银元的弹孔，在她脸上投下小小的光斑。
林默望着那些光影，眼眶慢慢了。他抬起脚，踏着满地滚动的金条，一步步走向东方升起的朝阳。金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铠甲。
走到警戒线边缘时，他掌心那枚攥了半世纪的银元终于滑落。
"叮当——"
清脆的响声在漫天金雨里格外清晰。
银元落在满地金条中，转了几个圈，稳稳地停住了。
正面朝上，刻着两个字：财神。
背面朝下，却在晨光里隐约可见，那两个被岁月磨得浅淡的字：国士。
朝阳越升越高，把金雨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可没人注意这些了。所有人都站在这场倾国的金雨里，看着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慢慢融进初生的阳光里。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故事，可他们记住了那些要刻在医院墙上的名字，记住了这场从历史深处涌来的金雨，记住了这个清晨，有什么东西，终于随着朝阳一起，照进了这片埋着太多秘密的土地。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