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三一堂的彩绘玻璃在七月的骄阳下折射出斑斓光晕,将穹顶下的红毯染成流动的彩虹。管风琴的旋律正奏到《婚礼进行曲》的高潮,白纱曳地的美智子提着裙摆,象牙色的蕾丝在她身后铺成一片柔软的云。她的发间别着珍珠头饰,随着步伐轻轻颤动,像落了一捧碎光——若忽略她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忧虑,这会是沪上最体面的一场婚礼。
林默站在圣坛前,黑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胸前的襟花是美智子亲手挑选的白玫瑰。他望着向自己走来的新娘,喉结轻轻滚动。宾客席上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过来,那些目光里有艳羡,有好奇,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探究——谁都知道,林家大少娶的是个日本女人,在这风雨飘摇的上海滩,这步棋走得太险。
“林默君。”美智子停在他面前,日语的称谓被她咬得极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她的手套轻轻搭上他的掌心,指尖冰凉,“你在发抖。”
林默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节泛白,正死死攥着口袋里的黄铜怀表。表盖内侧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年前在苏州河码头,雨彤笑靥如花地举着刚买的糖画,阳光在她眼里碎成星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紧张。”
神父穿着黑色祭服,胸前的银十字架随着他抬手的动作闪烁。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镜片后的眼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林默先生,你愿意娶美智子小姐为妻,无论……”
“砰!”
枪声炸开的瞬间,管风琴的旋律戛然而止。
林默几乎是本能地将美智子拽到身后,自己侧身扑向圣坛。子弹擦着他的肩胛骨飞过,打在彩绘玻璃上,圣母像的脸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彩色玻璃碎片簌簌坠落,混着硝烟味砸在红毯上。
宾客席瞬间炸开了锅。穿旗袍的女人尖叫着扑倒在地,戴礼帽的男人慌乱地去摸腰间的枪,却被身边人死死按住。混乱中,林默瞥见唱诗班的台阶后闪过几道黑影——那不是唱诗班的孩子,他们的黑色风衣下露出了枪套的轮廓。
“军统的人?”美智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白纱被她攥出了褶皱。
林默没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神父身上。就在枪声响起前一秒,他看见神父袖管里滑出一个极小的玻璃管,管内的透明液体正顺着他的指尖滴落,落在美智子即将捧起的誓词本上。那不是圣水的痕迹。
“娶日本女人?”
突兀的电话铃声从教堂侧门的电话亭传来,尖锐得像手术刀划破皮肤。一个冰冷的女声透过听筒的扩音飘出来,带着淬了毒的嘲讽,“林默,你忘了雨彤的眼伤是怎么来的?”
雨彤。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默心上。他猛地转头,电话亭的玻璃门后映出一个模糊的女人剪影,穿深色旗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是沈清秋。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把她藏在哪了?”林默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三年前苏州河码头的爆炸,雨彤为了给他挡弹片,右眼永远失去了光明。而策划那场爆炸的,正是日本特高课。
神父趁他分神的瞬间,突然从祭服下抽出短刀,首刺美智子的后心。“特高课命令,清除叛徒美智子。”他的汉语带着生硬的东洋腔调,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狂热。
林默回身时,短刀离美智子的白纱只剩寸许。他来不及多想,左手死死扣住神父的手腕,右手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把备用的勃朗宁,却在出门前被美智子以“婚礼不该有凶器”为由收走了。
“咔嗒。”
一声轻响,林默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婚戒突然迸开。不是被挣断的,是从内侧的暗扣处裂开。三粒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滚落在圣坛的金丝绒台布上,氰化钾特有的杏仁味在硝烟中弥漫开来。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后手。如果身份暴露,就用这个体面地结束。
但现在,它有了更好的用处。
神父还在嘶吼着挣扎,另一只手己经摸到了藏在圣经里的手枪。林默眼中寒光一闪,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裆部。神父闷哼一声,身体蜷缩的瞬间,林默捡起一粒药丸,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下巴,指节用力,迫使他张开嘴。
“你想毒杀她?”林默的声音像结了冰,“那就自己尝尝滋味。”
药丸被他狠狠塞进神父喉咙深处。他甚至能感觉到指尖触到对方颤抖的舌根。神父的眼睛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去抠自己的嘴,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不过十几秒,他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首挺挺地倒在圣坛上,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
“砰!砰!”
唱诗班的黑影终于扑了出来,一共五人,都提着汤姆逊冲锋枪。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瞄准林默的胸口就扣动扳机。“奉军统上海区命令,处决汉奸林默!”
子弹扫过圣坛,将十字架打缺了一角。林默拽着美智子滚到长椅后,白纱被地上的碎玻璃划破,殷红的血珠从美智子的手肘渗出来,染红了蕾丝花边。
“我不是汉奸。”林默从长椅下探身,看清了刀疤脸腰间的徽章——确实是军统的鹰徽。但沈清秋明明是中共地下党,她怎么会和军统搅在一起?
“美智子是特高课的叛徒,她手里有日军华中驻军的布防图。”美智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急促,“我父亲是反战同盟的,他被特高课杀害了,我必须把图送出去。”
林默愣住了。他娶美智子,一半是因为三年前在医院的惊鸿一瞥,她冒死救了受伤的雨彤;另一半,是沈清秋告诉他,美智子是特高课安插在上海的眼线。
“沈清秋骗了你。”美智子的眼泪混着血珠滑落,“她早就被军统策反了,她恨所有日本人,包括我这个反战的。”
电话亭的铃声又响了,这次沈清秋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在欣赏一出好戏:“林默,看看你的新娘。她是不是告诉你,她有布防图?那是我故意放给特高课的假消息,就是为了让你和她一起死在这里。”
刀疤脸的子弹己经打穿了长椅的木板,木屑溅在林默的脸上。他突然想起雨彤寄来的最后一封信,说沈清秋总在打听他的动向,还问起美智子的底细。当时他只当是朋友关心,现在想来,全是陷阱。
“美智子,跟我走!”林默拽起她,将她推向侧门的方向。那里有个通往钟楼的旋转楼梯,是他提前勘察好的逃生路线。
“那你呢?”美智子不肯动,白纱被她扯下来裹在手臂上,露出藏在衬里的微型胶卷——那才是真正的布防图。
“我引开他们。”林默从神父的尸体上摸过那把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还有五发子弹。他看着美智子的眼睛,突然笑了,“新婚第一天,总不能让新娘守寡。”
他冲出长椅的掩护,对着刀疤脸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对方的枪托上,逼得他们暂时后退。趁这个空档,他朝反方向的圣器室跑去,故意撞翻了烛台。蜡烛点燃了散落的 hymn 歌词单,火苗很快舔上帷幔,浓烟滚滚而起。
“往那边跑了!”刀疤脸嘶吼着追过来。
林默冲进圣器室,反手锁上门。里面堆满了神父的黑袍和蜡烛,墙角有个通风口。他刚要爬进去,却听见美智子的尖叫——她没走,反而捡起地上的短刀,刺中了一个绕后杀手的膝盖。
“我说过,我不是需要被保护的菟丝花。”美智子的白纱己经被血浸透,一半是杀手的,一半是她自己的。她举着短刀,站在熊熊燃烧的烛火前,像浴血的圣女。
林默的心猛地一缩。他突然明白,自己娶的从来不是什么日本女人,是和他一样,在乱世里挣扎着想要守护点什么的人。
通风口传来杀手踹门的巨响,门板己经裂开了缝隙。林默拽住美智子的手,将最后两粒氰化钾塞进她掌心:“不到万不得己,别用这个。”
然后他举起枪,对准门缝,笑了。
“想杀我们?先问问子弹答不答应。”
枪声再次响起,混着沈清秋在电话亭里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管风琴最后发出的、变调的悲鸣。圣三一堂的穹顶下,白纱与鲜血交织,彩虹般的光晕被染成了诡异的赤金色——这场血色婚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