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尼西林的玻璃针管在煤油灯下发着冷光，林默的指尖能感受到管壁透出的凉意，像极了周雨彤此刻的体温。诊所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草药和消毒水的气息，墙角的蛛网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动，如同悬在半空的绞索。
周雨彤蜷缩在行军床上，军绿色的旗袍早己被血浸透，溃烂的伤口从左肋蔓延到小腹，边缘泛着令人心悸的灰黑色。那是三天前在码头仓库遭遇伏击时留下的弹片伤，子弹穿透了她随身携带的密码本，却没能挡住碎弹片撕开皮肉的力道。林默用镊子夹出第三块碎弹片时，她咬碎了牙床也没哼一声，冷汗浸透的发丝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唯有偶尔颤动的睫毛证明她还活着。
“忍着点。”林默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拧开玻璃安培瓶，淡黄色的药液顺着针管内壁缓缓爬升。这是他托人从香港黑市换来的救命药，三支盘尼西林够买半条街的烟土，代价是把诊所后院那批伪装成药材的枪支拱手让给了伪军稽查处。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周雨彤猛地睁开眼。她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火，像两簇濒死的火苗，却在看清林默的脸时突然柔和下来：“别皱眉……像个老头子。”
林默没接话，推注药液的手稳得像块石头。他知道这针药意味着什么——不仅是救命的希望，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得更紧了些。日军对盘尼西林管控极严，一旦追查起来，他这个开在法租界边缘的小诊所，顷刻间就会被夷为平地。
就在药液即将推完的刹那，尖锐的警笛声突然撕裂夜空。
那声音起初还在远处盘旋，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尖锐，转瞬就变得狂躁起来，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神经。林默猛地拔出针头按住针眼，周雨彤己经挣扎着要坐起来，伤口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三分。
“别动！”林默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扫过墙上的暗格——那里藏着周雨彤带来的加密电报和半张残缺的地图。警笛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巷口戛然而止，沉重的皮靴声正踩着青石板路朝诊所逼近。
“砰！”
诊所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屑飞溅中，佐藤美智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熨帖的日军少佐制服，军靴上还沾着泥点，腰间的南部十西式手枪正冒着硝烟，显然刚开过火。
“盘尼西林……”佐藤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林默手中的空针管上，眉峰瞬间蹙起。她身后跟着两个宪兵，正端着三八大盖试图挤进门，却被她猛地回身用枪口指住胸口。
“滚！”佐藤的声音冷得像冰，“这里是军统据点，我在执行特别任务。”
宪兵队长愣了愣，看清她肩章上的樱花标志时，喉结滚动着咽下了反驳的话。谁都知道这位佐藤少佐是宪兵司令部的红人，上个月刚单枪匹马端了英美侨民区的地下电台，手段狠辣得连特高课都要让她三分。他嗫嚅着敬了个礼，带着人喏喏地退到巷口警戒，摩托车的引擎还在不安地怠速运转。
佐藤反手带上门，插销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诊所里格外清晰。她收起枪，缓步走到病床边，军靴踩过地上的血渍，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脚印。
“弹片伤感染成这样，就算用了盘尼西林，存活率也不到三成。”她的手指悬在周雨彤的颈动脉上方，没有触碰，却像在丈量生命的长度。
林默站起身挡在床前，掌心还残留着周雨彤的体温：“她是中国人，救不救得活，轮不到日本人置喙。”
“中国人？”佐藤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疲惫，“你可知她怀里揣着什么？大阪陆军仓库失窃的青霉素清单，整整两百支，足够装备一个野战医院。”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碎布，那是从周雨彤旗袍上撕扯下来的，内里用蓝靛染着密密麻麻的暗号。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周雨彤在为军统做事，却没想到她动了日军的军需库。大阪师团是日军中出了名的“商贩师团”，后勤补给向来肥得流油，动他们的东西，无异于在老虎嘴里拔牙。
“警笛声是冲这个来的？”林默问。
“不然呢？”佐藤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巷口，“仓库守卫死了七个，都是被一枪爆头，手法干净得像手术刀。我追了三条街，子弹打光了都没拦住……”她的声音顿了顿，转过头时，煤油灯的光恰好落在她眼底，“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现？”
林默沉默着没说话。他认识佐藤美智子三年，从她伪装成药剂师潜伏在诊所隔壁的药房开始。他见过她对受伤的中国孩童偷偷塞钱，见过她在深夜用俄语写家书，更见过她在特高课的刑讯室外，悄悄掐灭了本该发出信号的烟幕弹。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形象，与眼前这位杀伐果断的日军少佐格格不入，却又真实地重叠在一起。
夜色渐深，巷口的宪兵换了岗，远处传来宵禁的梆子声。周雨彤的呼吸渐渐平稳，盘尼西林开始发挥作用，高烧带来的呓语变成了均匀的喘息。林默用沾着碘酒的棉球擦拭她的伤口，血珠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纱布。
佐藤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突然开口：“昭和十二年，东京医学院的解剖室，你偷过一具朝鲜人的尸体。”
林默的动作猛地僵住。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在东京留学时，为了研究日军在伪满使用的新型毒气，深夜潜入医学院偷取被实验者的遗体，当时帮他望风的，是个总爱穿和服、说一口流利中文的女同学。
“你……”林默转过身，目光撞进佐藤美智子的眼底。那里不再有少佐的凌厉，只剩下一片复杂的情绪，像被揉皱的和纸。
“我叫安藤智子，”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日语特有的尾音，“反战同盟‘朝影’小组，编号七三一。”
“七三一”这三个数字像冰锥刺进林默的心脏。他猛地看向周雨彤溃烂的伤口，那些灰黑色的边缘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那不是普通的感染，是芥子气中毒的症状。大阪师团的仓库里，除了盘尼西林，一定还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他走到桌边，拿起染血的纱布，转身走向佐藤。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恰好照亮他蘸着血的指尖。佐藤没有躲闪，摊开了掌心，那里有一道陈旧的刀疤，是当年在东京帮他挡特高课巡逻队时留下的。
血珠落在掌心，烫得像火。林默的指尖划过她的掌纹，一笔一划写着密码，那些早己刻在骨子里的字符，此刻却重逾千斤：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运输路线图。
“他们把毒气弹伪装成疫苗，用大阪师团的医药列车运输，”林默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下一站是南京， target 是金陵女子大学。”
佐藤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白上爬起细密的红血丝。她猛地攥紧拳头，血渍在掌心晕开，与那道旧疤交织成狰狞的图案。十二年前在东京，她就是因为偷了731部队的实验报告，才被特高课追捕，不得不改头换面加入日军情报部门。那些被关在白山黑水间的同胞，那些在毒气室里化为灰烬的生命，此刻都化作了她眼底的裂痕。
“你早知道我是‘朝影’？”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琴弦绷到了极致。
林默看着她掌心里的血字，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来诊所买砒霜，说是要毒杀家里的老鼠，却在转身时把药粉悄悄倒进了特高课课长的茶杯。想起她每次“搜查”都会提前半小时鸣笛示警，想起她总在月圆之夜送来的和果子，馅里藏着用糯米纸写的情报。
“从你在解剖室帮我望风那天起，”林默说，“你的和服下摆沾着朝鲜桔梗花的汁液，那是反战同盟的标记。”
佐藤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有泪水滑落，砸在掌心的血字上，晕开一小片淡红。窗外的警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巷口的宪兵换了第三班岗，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悠长而沉闷，像亡魂的叹息。
“医药列车明晚八点出发，”佐藤擦掉眼泪，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面具，“我能调开仓库的守卫，但需要有人接应。”
林默看向床上的周雨彤，她的呼吸渐渐有力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知道，这场仗他们必须打，哪怕代价是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我去。”林默拿起墙角的手术刀，在煤油灯上烤了烤，刀刃映出他决绝的眼神，“你需要的路线图，我今晚就能画出来。”
佐藤点头，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门的瞬间，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恰好落在周雨彤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
“她的密码本，”佐藤轻声说，“夹层里有南京地下党的联系方式。”
门被轻轻带上，巷口传来摩托车驶离的声音。林默走到床边，握住周雨彤的手，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煤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一下，照亮了墙上的日历——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五日，距离南京城破己经过去了七年，而有些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箱，里面装着绘图工具和加密墨水。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诊所时，一张详细的运输路线图己经在桌面上铺开，图上用红笔标注的每一个站点，都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而在地图的角落，林默画了一朵小小的桔梗花，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在晨光中泛着暗紫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