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列车的汽笛声像头濒死的野兽，在秋夜的旷野里撕出一道破口。林默趴在路基旁的蒿草里，能看见铁轨被列车碾过的震颤，带着铁锈味的风卷着煤烟扑过来，呛得他喉头发紧。腕表的荧光指针指向凌晨三点，距离计划中的“焚车”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
美智子的身影在列车第二节车厢的连接处晃了一下。她穿着关东军后勤人员的制服，蓝色呢料上沾着油污，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林默还是认出了她——那是只有在攥紧父亲遗留的那枚铁路徽章时，才会有的、指节泛白的用力。
三天前在奉天城的地下联络点，美智子把那张用糯米纸绘制的列车调度图拍在桌上时，指甲缝里还嵌着修理车间的机油。“这列火车每周三凌晨经过狼窝沟，运的是……”她顿了顿，喉结滚动着，“是他们从实验室带出来的‘活体材料’，还有罐装的芥子气。”
桌上的马灯晃了晃，照亮了周雨彤缠着绷带的左腿。她上周在炸毁军火库时被弹片划伤，此刻正用一根磨尖的铁轨做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我去炸铁轨？”
“不。”林默指着图上狼窝沟的弯道，“列车在这里会减速，美智子负责打开毒气阀，把毒气引到车厢连接处——那里是押运兵的休息室。我烧车厢，你炸备用油箱。”他看向沈清秋，对方正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发怔，照片上梳麻花辫的姑娘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清秋，你负责外围警戒，特高课的巡逻队会在三点十分经过这里。”
沈清秋猛地抬头，把照片塞进怀里，喉结动了动：“我……我知道了。”
此刻，秋夜的风裹着寒意钻进林默的衣领。他看着美智子的手搭上毒气阀的转轮，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列车的轰鸣里像根细针。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她制服领口露出的那道疤痕——那是去年特高课审讯时，用烙铁烫的。
“咔嗒。”转轮转过半圈，淡绿色的雾气开始从阀门接口处往外渗，带着苦杏仁的甜腥气。美智子的手抖了一下，林默看见她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用烧红的铁丝烫着编号“731-42”。
“别停。”林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铁轨下的石子，“你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里，把三车芥子气倒进了松花江。”
美智子的肩膀颤了颤。她父亲，那个被关东军称为“叛国者”的老铁路工，七年前被吊死在奉天站的水塔上，尸体挂了三天，舌头垂到胸口。那天美智子混在围观人群里，看见父亲口袋里掉出半张被血浸透的调度图，上面用铅笔写着“狼窝沟”。
“嗤——”毒气阀被完全拉开，淡绿色的雾在夜风里散开一缕，立刻被林默划燃的火柴点燃。幽蓝色的火苗舔着雾霭，像条活过来的蛇，顺着车厢缝隙钻了进去。
“你父亲的名字，该刻在和平纪念碑上。”林默把燃着的火柴抛进车厢，声音轻得像叹息。
火柴落在堆放干草的角落，火焰瞬间腾起。美智子转身想跳下车，却被一股热浪掀得踉跄了一下，她看见车厢里押运兵的钢盔在火光里翻滚，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那是芥子气灼烧呼吸道的声音，和七年前父亲描述的一模一样。
“轰隆！”
铁轨旁传来一声巨响，周雨彤按下了引爆器。列车尾部的备用油箱炸开，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把半个夜空都染成了血色。热浪裹挟着气浪扑过来，林默被掀得趴在路基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在抬起头的瞬间，看见一道黑洞洞的枪口。
沈清秋就站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枪是制式的南部十西式，枪管还在微微发颤。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块被劈开的炭。
“清秋？”林默慢慢站起来，后背的皮肤能感觉到枪口的凉意，“你……”
“他们抓了我妹妹。”沈清秋的声音劈了叉，像被火烧过的木头，“特高课的人说，只要我杀了你，就放她走。”他怀里的照片露了个角，麻花辫姑娘的笑脸在火光里晃了晃。
林默想起那个总跟在沈清秋身后的小姑娘，上次在联络点送情报时，还偷偷塞给他一块裹着油纸的糖，糖纸上映着“满洲制糖株式会社”的字样。“你信他们的话？”
“我没得选！”沈清秋的枪抖得更厉害了，“小雅她才十六岁，他们把她关在实验室的地下室，说……说要用来做‘冻伤实验’！”他突然吼起来，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掉，“我看见过那些被冻伤的人，手指像冻坏的萝卜，一节一节掉下来！”
美智子从车厢上跳下来，裙摆被火星燎了个洞。她听见沈清秋的话，突然想起自己被关在实验室的弟弟——那个总爱偷藏她发带的少年，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的胳膊上己经布满了针孔。“沈清秋，你知道实验室的地下室有什么吗？”她的声音发颤，“那里的笼子比狗窝还小，他们把人关在里面，像喂牲口一样……”
“闭嘴！”沈清秋猛地转头，枪口晃了晃，“我只要我妹妹活着！”
周雨彤拖着伤腿走过来，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她的裤腿被血浸透了，暗红色的血顺着脚踝滴在铁轨上，洇出一朵朵小花儿。“你以为杀了林默，他们就会放了你妹妹？”她冷笑一声，“特高课的人要是说话算数，我这条腿也不会留在狼窝沟了。”
七年前，周雨彤的父亲是抗联的交通员，被特高课抓住后，他们说只要她交出联络名单，就放了父亲。结果她交了名单，父亲还是被砍了头，挂在城门上示众三天。那天她躲在护城河的芦苇丛里，听见刽子手说：“支那人的话，能信吗？”
“我……”沈清秋的喉结动了动，枪口慢慢垂下了半寸。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三道车灯划破黑暗，像毒蛇的信子，正朝着这边驶来。
“是特高课的巡逻队！”周雨彤猛地转身，拐杖指向沈清秋身后，“他们来了三辆车，根本不是来接你妹妹的！”
沈清秋回头的瞬间，林默看见最前面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特高课的课长松井。那家伙正举着望远镜，嘴角挂着笑，而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根本没有小雅的影子。
“他们骗你！”美智子突然扑过去，想夺沈清秋的枪，却被他猛地甩开。她摔倒在铁轨上，手掌被烫得滋滋响——刚才爆炸的热浪把铁轨烤得通红。
松井的卡车停在了三十米外，车门打开，下来六个穿黑风衣的特务，手里都握着三八式步枪。松井举着军刀，用生硬的中文喊：“沈清秋，动手！杀了林默，你的妹妹……”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枪响打断了。
沈清秋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不认识它们一样。子弹是从侧面打来的，擦过林默的胳膊，打在沈清秋脚边的铁轨上，溅起一串火星。
“他们根本没打算放你妹妹！”周雨彤不知何时捡了把枪，正单膝跪在地上瞄准，“他们要的是一网打尽！”
松井的特务们开始射击，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林默一把拽过沈清秋，往路基下滚去，同时喊：“美智子，关毒气阀！”
美智子爬起来，扑向车厢连接处。淡绿色的毒气己经弥漫到第三节车厢，她扳着阀门转轮，手指被烫出了水泡。“转不动！”她嘶声喊，“阀门被卡住了！”
列车的第一节车厢己经烧得塌了架，钢铁扭曲的声音像鬼哭。松井的人冲了过来，黑风衣在火光里像一群乌鸦。沈清秋趴在地上，看着特务们的枪托砸向林默的后背，突然捡起地上的南部十西式，朝着最近的特务扣动了扳机。
“砰！”子弹打在特务的膝盖上，那人惨叫着倒下。沈清秋站起来，脸上全是烟灰和眼泪：“我妹妹要是有事，我把你们实验室炸平！”
他像头疯了的豹子，举着枪冲过去。林默趁机从地上爬起来，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了一个特务的喉咙。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和滚烫的烟灰混在一起。
周雨彤的枪法很准，每一枪都打在特务的关节处。她的伤腿跪在地上，血把地面浸成了黑红色，却笑得像朵带刺的花：“松井，你爷爷我在这儿呢！”
松井举着军刀冲过来，军靴踩在铁轨上哐哐响。美智子终于扳动了毒气阀，淡绿色的雾气被火焰卷着，突然“轰”的一声爆燃起来，幽蓝色的火苗像条巨蟒，朝着松井的方向扑去。
“八嘎！”松井转身就跑，却被周雨彤一枪打在腿弯。他摔倒在铁轨上，正好压在烧红的部分，惨叫着翻滚起来，军裤瞬间被烫出了黑洞。
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也塌了，钢铁断裂的声音里，林默看见沈清秋抱着一个特务的腿，把他狠狠掼在路基上。那特务的枪掉在地上，沈清秋捡起来，却发现子弹己经打光了。
“走！”林默拽着他往树林里跑，美智子和周雨彤跟在后面。松井的人还在挣扎，但大部分己经被毒气和火焰困住，惨叫声此起彼伏。
跑出很远，沈清秋突然停下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怀里的照片掉了出来，麻花辫姑娘的笑脸沾了泥，却依然亮得刺眼。
“会找到她的。”林默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实验室的通风管道图，美智子说她父亲画过。”
美智子点点头，掌心的水泡破了，血珠渗出来：“我父亲说，那里的通风管通向锅炉房，只要炸了锅炉，整个地下室都会被水淹。”
周雨彤靠在树上，用匕首割开裤腿，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她咬着牙，把酒精倒在上面，嘶了一声：“什么时候动手？”
林默看向东方，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狼窝沟的方向，列车的残骸还在燃烧，像座巨大的火葬场。“三天后，月圆之夜。”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清秋，你熟悉实验室的外围，负责引开守卫。雨彤，你炸锅炉。美智子，你带路。”
沈清秋擦干眼泪，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眼神里的犹豫被一种决绝取代：“我知道小雅被关在哪间牢房，编号是B-7。”
周雨彤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我们就去B-7，把你的小雅妹妹接出来。”
美智子望着狼窝沟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己经小了些，但天空依然是暗红色的。她想起父亲被吊死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只是那天没有星星，而今晚，有颗很亮的星，正悬在东边的天空。
“我父亲说，那颗星叫启明星。”她轻声说，“天亮前最亮的那颗。”
林默抬头望去，启明星果然很亮，像枚冰冷的钻石，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给他讲过的故事，说每个为了和平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照亮后来人的路。
“走吧。”他拍了拍沈清秋的肩膀，“去把星星摘下来。”
沈清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的枪虽然没了子弹，但握枪的姿势却稳了。周雨彤拄着新做的拐杖，伤腿虽然疼，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美智子走在最前面，掌心的血珠滴在草地上，像颗颗红色的种子。
狼窝沟的火光在身后慢慢暗下去，但启明星却越来越亮。西个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西条通往黎明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