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阳台小厨房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如同鬼火般、尚未彻底死心的闪光灯。灶上,一口深锅架在最小的文火上。锅里的水,不是往日吊高汤的澄澈,而是一种极其粘稠、深褐近黑的液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那是外婆泡菜坛底残留的盐水干涸后刮下的盐晶、混合了李婆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据说是“通络活血”的几味古早草药根须,在文火下反复煎煮、浓缩后的产物。
气味极其怪异。浓烈的酸败底子混合着草药的苦涩辛烈,还有一丝仿佛金属锈蚀般的腥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与窗外渗入的、属于都市深夜的冰冷气息无声对抗。这气味,是坛碎之后,从坛底刮出的“人命的盐”最后一点苦涩的残骸,是周正平绝望之下抓住的、唯一能想到的“续根”之法。
周正平守在灶边,身形在昏黄壁灯下投出沉默而疲惫的剪影。他没有搅动,只是盯着锅底那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细密气泡。每一次气泡的破裂,都像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手里无意识地着那个粗粝的坛盖,指尖一遍遍划过内侧那片深褐色的、盘根错节的“菌脉”纹路。冰冷的陶土触感,是此刻唯一的锚点。
客厅里,外婆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呼吸依旧微弱而悠长,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静秋没有睡。她蜷在藤椅旁的地毯上,巨大的素描本摊在膝盖上,翻在“菌脉星图”那一页。小小的台灯光晕笼罩着她专注的小脸和本子上那片深褐色的网络。
她的炭笔尖,此刻没有移动,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般,悬停在星图核心——代表坛盖根脉的“LAC-001-R”旁边,那颗她点下的明黄色“星核”附近。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小脸绷得如同拉满的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冷……”静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她的炭笔尖,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在“星核”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点上,点了一下。然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的笔尖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外移动,画出一条极其纤细、断断续续的深褐色虚线。这条虚线的走向,不再是向外婆心脏延伸的“根脉”,而是……**向外**!指向星图边缘那片代表外界喧嚣和冰冷压力的、被静秋标注了“资本霉菌?”的混沌区域!
随着这条“外延”虚线的艰难延伸,静秋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的小手死死攥着炭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像是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笔尖下的线条越来越淡,越来越不稳,仿佛随时会湮灭。而在她感知的“星图”世界里,那颗明黄色的“星核”周围,代表生命热量的“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收缩!一股刺骨的、源自外界的“寒意”,正沿着她画出的这条“外延”虚线,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顽固地,向着核心的“星核”侵蚀而来!
“爸爸!”静秋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她指向素描本上那条刚刚艰难画出的、指向星图边缘的、断断续续的深褐色虚线,“外婆的星星……这里……漏风了!好冷!有东西……从外面……钻进来!在吃星星的光!”
周正平心头剧震!他猛地转头看向女儿。静秋的小脸在台灯下苍白如纸,眼神里是纯粹的、无法作伪的惊惧。他顺着女儿颤抖的手指,看向素描本上那条诡异的“外延”虚线,再看向窗外夜色中、街角阴影里那辆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色轿车——赵总的车!寒意!侵蚀!是资本冰冷的窥探和压力,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通道”,正在侵蚀外婆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菌脉”核心?!
“秋秋!画!画出来!那东西……什么样?”周正平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
静秋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股刺骨的“寒意”侵袭,让笔尖重新落回那条虚线延伸的末端。这一次,她的笔触不再是勾勒线条,而是**描绘**!她用极细的笔触,在虚线末端那片代表外界混沌的区域里,画出了几个极其微小、形状扭曲怪异的点状结构!它们不像菌群温暖的“星光”,更像某种冰冷的、带着棱角的、不规则的几何碎片!边缘锐利,散发着不祥的暗灰色泽!她一边画,一边破碎地低语:
“冷的……硬的……有尖角……像……像碎掉的玻璃……好多……在挤……在钻……”
“碎玻璃”?冰冷的几何碎片?在挤?在钻?
这描述的,哪里是什么自然现象?分明是资本运作中那些无形的、冰冷的、充满攻击性的策略、舆论、法律条款、利益诱惑!它们被赵总精心包装成“星厨计划”,此刻正化作无形的、带着尖角的“碎片”,试图通过静秋“菌脉星图”上这条新出现的、指向外界的“漏洞”,强行侵入、挤占、破坏外婆赖以维系的最后一点生命“根脉”!
就在这时!
一首静静躺在静秋身边地毯上、那个包裹着坛盖的旧蓝布,突然无风自动,极其轻微地**鼓胀了一下**!
紧接着,坛盖内侧那片深褐色的“菌脉”纹路,在台灯光线下,骤然亮起了一瞬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的**幽蓝色微光**!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但静秋看到了!
她猛地低头,看向坛盖!又猛地抬头,看向素描本上那个被暗灰色“碎玻璃”碎片围攻的核心“星核”!就在坛盖蓝光一闪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星图上那颗明黄色的“星核”光芒猛地一涨!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古老韧性的“暖流”,如同沉在坛底最深处的最后一点余烬被点燃,顺着她画出的那条指向“碎玻璃”区域的虚线,**逆流反冲**了回去!
“砰!”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
声音来自静秋的素描本!
只见本子上,一个刚刚被她画出来的、最靠近“星核”的暗灰色“碎玻璃”符号,竟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坛盖的微弱“暖流”冲击,瞬间碎裂开来!炭笔的痕迹在纸页上炸开一小片不规则的、如同真正玻璃碎裂般的放射状纹路!
静秋的小嘴瞬间张成了O型!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她看看碎裂的“碎玻璃”符号,又看看身边蓝布包裹下、己经恢复沉寂的坛盖,再看看素描本核心那颗似乎明亮了一丝丝的明黄色“星核”!
“爸爸!坛子盖!它……它动了!有光!暖的!把坏玻璃……打碎了!”静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小手指着素描本上碎裂的符号。
周正平的心脏狂跳!他几步冲过来,蹲在女儿身边,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蓝布包裹的坛盖。坛盖纹丝不动,依旧是冰冷的陶土。刚才那幽蓝的微光,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但素描本上那个碎裂的暗灰色符号,却真实得刺眼!
坛盖的“菌脉”……在反击?用沉在坛底几十年、浓缩了时间与生命力的最后一点“盐”之精粹,在对抗那些试图侵蚀的、冰冷的“资本碎片”?
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正平心中绝望的阴霾!他猛地看向灶上那锅正在文火下煎熬的、深褐近黑的、气味怪异的药汤!那里面,是坛底盐水最后的残渣,是“人命的盐”苦涩的余烬!
一个更加疯狂、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站起身,大步走向灶台。用厚布垫手,端起那口深锅。锅里的液体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深褐近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个厚实的粗陶碗——那是以前盛放泡菜的旧碗。将锅里那浓缩到极致的、滚烫的深褐色液体,小心翼翼地、一滴不剩地倒入碗中。
液体在粗陶碗中荡漾,表面凝结着一层诡异的油亮光泽,如同冷却的岩浆。
周正平端着这碗滚烫、散发着死亡与苦涩气息的药汤,走到外婆的藤椅边。他俯下身,看着母亲枯槁灰败、毫无知觉的脸。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将母亲覆盖在坛盖蓝布上的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挪开。
他将那个用蓝布包裹的、承载着“菌脉”纹路的坛盖,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在外婆的胸口,隔着毯子,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粗粝冰冷的陶土,隔着布料,贴在老人微弱起伏的胸膛上。
接着,周正平深吸一口气。他一手稳稳端着那碗深褐近黑、滚烫的药汤,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用勺子边缘撬开外婆干裂紧闭的唇缝。手腕稳定如山,将一勺滚烫、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缓缓地、不容抗拒地,灌入了老人口中!
药汤入口的瞬间。
外婆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灰败的脸上,几道深刻的皱纹痛苦地扭曲起来!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被灼伤的“嗬嗬”声!
心电监护仪上的“嘀嘀”声骤然急促了一下!
静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周正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一勺,接着一勺!滚烫、苦涩、浓缩了坛底盐水最后精华与草药辛烈的液体,被强行灌入老人毫无抵抗能力的身体!
最后一勺药汤灌下。
周正平放下碗。粗陶碗底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的痕迹。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外婆喉咙里细微的、痛苦的“嗬嗬”声,和监护仪急促后重归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一丝**的“嘀嘀”声。
静秋死死盯着自己的素描本!炭笔尖悬在星图核心那颗明黄色“星核”之上!就在药汤灌下去的瞬间,她“感觉”到,一股极其灼热、极其苦涩、却又蕴含着某种古老深沉力量的“洪流”,如同被强行注入地脉的岩浆,顺着那些深褐色的“根脉”网络,狂暴地冲刷而过!所过之处,那些正在侵蚀的暗灰色“碎玻璃”碎片,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渣,发出无声的尖叫,瞬间消融、气化了大片!核心的“星核”光芒,在这股狂暴力量的冲击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淬炼的真金,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明黄色光芒!
光芒如同爆炸的恒星,瞬间席卷了整个星图!将那些残余的、边缘的暗灰色“碎玻璃”碎片,彻底驱赶到了星图最遥远的角落!
在这片爆炸般的光芒中心,围绕着那颗明黄色的“星核”,静秋的炭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流畅地勾勒出一个由无数细小“菌群星光”组成的、旋转着的、散发着柔和而坚韧光晕的——**星环**!
星环缓缓旋转,将核心的“星核”温柔地包裹、守护在其中。光芒虽盛,却不再刺目,而是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内敛的温暖与力量。
静秋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脸上满是疲惫,嘴角却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巨大震撼和明悟的弧度。她看着素描本上那个新生的、守护着核心的“星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旁边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沉盐……星环?”**
藤椅上,外婆枯槁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之后,渐渐平复下来。覆盖在坛盖蓝布上的手,依旧冰凉。但那张灰败沉寂的脸上,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