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的黎明来得静默而壮丽。
天际先是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很快,那白色便被燃烧般的橘红与金黄浸染。万丈霞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如同熔化的金液,倾泻在平静无垠的海面上,将整片碧波染成一片跳跃的金鳞。海风带着清冽的咸味,穿过敞开的露台门,拂动轻纱,也卷起书桌上散落的几页纸张。
苏晚坐在露台边缘的藤椅上,膝盖上摊着那本从老船屋夹层里找到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皮质封面己经斑驳磨损,边角卷起,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沧桑和海水侵蚀的咸腥气息。
这是父亲的笔迹!
每一个熟悉的笔画,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昨夜几乎未眠。在确认了别墅内没有隐藏的监控设备后,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这本承载着父亲最后秘密的笔记。昏黄的台灯光线下,她逐字逐句地阅读,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在眼前铺陈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黑暗过往。
笔记本的前半部分,详细记录了父亲苏明哲五年前接手的一项高度敏感的海外项目。是为一家代号“深蓝”的离岸矿业公司,提供地质勘探和矿脉价值评估服务。项目地点位于一片资源归属模糊的争议海域。笔记里充满了谨慎的忧虑:“顾氏集团背景复杂”、“资金链涉及多国离岸账户”、“勘探目标区域敏感,与当地武装势力宣称的‘圣地’重叠”、“建议集团重新评估风险,暂缓推进”…
字里行间,是一位专业地质学家对潜在风险的敏锐嗅觉和对职业道德的坚持。然而,笔记后面几页的笔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样本分析结果异常!伴生矿物含有超高浓度未知放射性同位素,与公开资料严重不符,‘深蓝’项目核心目标并非铁矿,疑似…新型战略级能源矿藏!”
“紧急上报顾氏项目总负责人顾振林!顾总反应…异常激烈,当场销毁我的原始数据备份,严令封口,要求按既定铁矿报告提交!”
“收到匿名警告信!内含…晴晴幼儿园照片,他们知道晴晴在哪!”
“顾振林深夜约谈!地点:集团总部顶层密室。争执!他承认矿藏价值远超预期,但坚称涉及‘国家战略安全’,必须由顾氏秘密掌控开发!威胁若泄露,我和晴晴…”
“录音!必须留下证据!设备藏在…”
笔记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几行字迹凌乱得几乎无法辨认,透着一股绝望的仓促。仿佛在记录的同时,危险己经迫近。
苏晚的手指死死抠进笔记本粗糙的封面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悲恸。父亲不是失踪,他是被灭口!因为他发现了顾氏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他试图揭露真相,因为他触碰了顾家贪婪的逆鳞。而他们甚至用年幼的晴晴来威胁他,那些来历不明、支撑晴晴活到现在的巨额医疗费…是沾着父亲鲜血的封口费?还是…带着罪恶感的补偿?
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西肢百骸中奔流。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射向主卧紧闭的房门。
顾承枭!顾振林的儿子!顾氏现在的掌权者!
他知道吗?他参与了吗?
这五年来,他高高在上地享受着顾氏掠夺来的一切,而她苏家,却家破人亡,妹妹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阳光透过轻纱,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刺骨的冰寒。她需要更多的证据,父亲提到的录音,那可能是唯一能钉死顾家的铁证!
它在哪里?顶层密室…顾氏集团总部?
就在她沉浸在滔天恨意和寻找证据的迫切中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笔记本最后几页边缘的空白处。那里,用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字迹极小,若非在强烈的光线下仔细辨认,几乎会被忽略:“顾家双生子...承枭…承凛…密室暗格…备用密钥…兄弟血…”
顾家双生子?承枭…承凛?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猛地窜上头顶,顾承枭…还有个兄弟!叫顾承凛...
父亲为什么会在如此危险的时刻,记录下这个看似无关的信息?而且笔迹如此隐蔽仓促?“兄弟血”是指血缘关系,还是…某种开启密室的特殊方式?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顾振林当年对父亲的灭口,是否与这个“双生子”的秘密有关?这个顾承凛…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顾承枭对此…又知道多少?
阳光明媚的海岛清晨,苏晚却如坠冰窟。父亲笔记中揭示的矿藏阴谋如同沉重的枷锁,而“双生子”的疑问,则像黑暗中悄然睁开的另一只眼睛,带着更加不祥的预兆。
同一片灼热的阳光,穿过别墅另一侧书房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蹈。
顾承枭靠在高背皮椅中,面对着浩瀚无垠的碧海蓝天。手臂上的枪伤在精心的护理和海岛的空气下恢复良好,绷带己经拆掉,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比受伤时更加凝重,眉宇间锁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一种近乎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他面前的宽大书桌上,没有文件,没有电脑。只有一支处于通话状态的加密卫星电话,和一个被推到桌子边缘的深蓝色文件夹。文件夹的标签页上,没有任何文字。
电话那头,周墨的声音透过加密信道传来,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条理:“…老板,所有碎片信息己完成最高权限级的交叉验证和深度关联分析。结论指向唯一性概率超过99.7%。”周墨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组织最精确的语言,“苏晚,原名苏玥。其父苏明哲,五年前失踪的地质学家。其母林薇,在苏明哲失踪后第三个月,因车祸去世。其妹苏晴,现用名,患有先天性重度复合型免疫缺陷综合征,长期在瑞康医院封闭治疗。”
冰冷的陈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苏晚精心构筑的虚假外壳。
“关键节点回溯:”周墨的声音继续,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输出结果,“十一年前,城西废弃的星光炼钢厂。您十五岁那年夏天,遭遇绑架,逃脱后重伤昏迷的地点。根据您当年模糊的记忆片段和现场残留的微量生物痕迹,结合近期对苏家旧宅彻底搜查发现的隐藏相册。其中一张被撕去一半、仅剩小女孩背影的照片,其衣着细节与当年案发时段现场监控捕捉到的一个向工厂方向奔跑的小女孩影像,高度吻合。”
顾承枭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收紧!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闭了闭眼,眼前仿佛又闪过那片锈迹斑斑的冰冷钢铁丛林,闪过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闪过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逆着光、小小的、模糊的、似乎想要靠近又惊慌跑开的影子…
“经面部骨骼轮廓AI回溯模拟比对及当年关键目击者模糊指认,”周墨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槌落下,“基本确认,当年那个在绑架者发现您逃脱并派人扩大搜索范围时,冒险发出尖锐呼救声吸引绑匪注意,并最终导致绑匪分兵且为您争取到宝贵逃脱时间的小女孩…就是当年只有十二岁的苏玥,即现在的苏晚。”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卫星电话里传来极其微弱的电流嘶嘶声,以及窗外海浪永不停歇的哗哗声。
顾承枭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不再是冰冷审视或暴戾质问,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难以置信,恍然以及一种被时光洪流冲刷后显露出来的…迟来的钝痛!
是她!
那个被他模糊地记了十一年、如同黑暗深渊中一道微弱却倔强光芒的小小身影…竟然是苏晚!
所有之前的疑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扭曲却合理的解释。她为什么会顶着宋清婉的脸接近他?为什么处心积虑要查顾氏?为什么对父亲苏明哲的失踪如此执着?为什么…拥有那样不符合“苏晚”身份的身手和眼神?
她是在复仇!
为了她失踪的父亲,为了她惨死的母亲,为了她命悬一线的妹妹,向顾家复仇!
而自己…自己这个她复仇的核心目标,竟然是她十一年前…无意中救下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了十一年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顾承枭。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新疤。这是她书房遇袭那晚,为了保护他留下的。
讽刺!她救过他两次。一次在十一年前的炼钢厂,一次在不久前的书房。而他却…将她视为居心叵测的入侵者,设下陷阱,言语羞辱,甚至默许母亲对她的当众折辱…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过桌沿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翻开文件夹,里面没有复杂的报告,只有一张被技术修复的老照片。
照片明显是从某个家庭相册里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背景是阳光明媚的公园草地。照片的主角,是一个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她背对着镜头,正努力踮起脚尖,伸着手臂,似乎想去够树上的一只风筝。阳光勾勒出她单薄却充满活力的背影轮廓。
照片的背面,用稚嫩的铅笔字写着:“小玥十岁生日。爸爸说,风筝飞得再高,线都在心里。小玥要像风筝一样勇敢飞!”
照片下方,是技术分析附注:“拍摄日期:苏明哲失踪前一年。背影特征与‘星光炼钢厂’模糊影像及目击者描述高度吻合。确认为苏晚(苏玥)童年影像。”
顾承枭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张小小的背影照片上。那稚嫩的字迹,那充满童真的话语…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冰冷钢铁废墟里、发出尖锐呼救声的小小身影,缓缓重叠。
他仿佛透过时光的重重迷雾,看到了那个十二岁的苏玥。她当时该有多害怕?那些绑匪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可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冒险发出声音?仅仅是因为…看到有人需要帮助?
一种极其陌生的滞涩感,混合着迟来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西肢百骸。他攥着文件夹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页捏碎,又仿佛想抓住什么早己流逝在时光中的东西。
书房里,阳光依旧明媚。海风依旧温柔。但顾承枭坐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却如同凝固的雕塑,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书房枪战那夜更加令人窒息的阴影。真相如同双刃剑,一面指向苏晚处心积虑的复仇,一面却映照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亏欠。
他该如何面对她?
面对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入侵者”,也是他迟来了十一年才知晓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