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墨蓝色的怒涛中剧烈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这脆弱的木壳彻底撕裂。
船舱底部积了浅浅一层浑浊的海水,混合着顾承枭伤口不断渗出的暗红血液,散发出浓重的铁锈与腥咸气味。他躺在湿冷的木板上,左肋塌陷处的简易包扎被血水反复浸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和喉咙里破碎的呻吟。生命的光晕,正从他惨白的脸上急速褪去。
苏晚跪坐在他身旁的污水中,双手徒劳地按压着他肋下的伤口,试图阻止那汹涌的生命流逝。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散落在血水中的文件。那些印着妹妹名字的诊疗报告,天价的转账凭证,遥远的背影照片… 十年。顾承枭默默做了十年!这份无声的守护,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自以为坚固的恨意。
然而,那个滑落在血水里的手机屏幕,依旧顽固地亮着,定格着顾振林那张“忏悔”的脸。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在那些刚刚被撼动的基石上。
血仇是真的。
守护也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撕裂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
她该信什么?又能信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渔船终于被一艘顾氏派出的救援船发现。刺目的探照灯撕裂了海上的黑暗,训练有素的人员迅速将濒死的顾承枭和如同行尸走肉的苏晚转移上船。医疗舱内,刺目的无影灯下,医生们围着顾承枭忙碌,仪器发出冰冷的嘀嗒声。苏晚被安置在角落的椅子上,有人递来热毛巾和干净衣物,她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术台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男人,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己被抽离。
回到熟悉的城市,回到冰冷而安全的顾氏核心疗养中心,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顾承枭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肋骨固定手术,感染控制,脏器功能维护… 他徘徊在生死线上。
苏晚被安排在隔壁的休息室,有专人照顾,但她拒绝任何交流,只在顾承枭病房外的观察窗前长久伫立,看着里面插满管子的男人。
周墨来过几次,带来了更详细的调查资料,试图解释顾振林那份“忏悔视频”的疑点。时间戳的异常,背景环境与顾振林被囚禁地点不符,声纹分析的微小差异… 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苏晚面前的桌子上。
“苏小姐,老板他… 一首在查苏先生的事。那份视频,肯定是伪造的,是顾承凛…”
苏晚的目光只是空洞地从那些文件上扫过,没有停留,也没有拿起。她的眼神再次投向玻璃窗内,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出去。”
周墨叹了口气,无奈离开。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所取代。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的愤怒都精准地投射到顾承枭身上。那些染血的诊疗报告如同烙印,烫在她的心上。可父亲惨死的画面和顾振林“认罪”的声音,又如影随形。
第三天深夜,顾承枭的情况稍稍稳定,脱离了呼吸机,但仍处于深度昏迷。苏晚终于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观察窗。她没有回休息室,而是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监控和安保,潜入了位于顾氏总部大厦地下七层的核心生物实验室。
这里守卫森严,需要最高权限的虹膜和掌纹识别。苏晚站在厚重的合金气密门外,眼神冰冷。她伸出右手,指尖在门禁识别器上方悬停片刻,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蓝色光点从她指甲盖内侧一闪而过。那是她在海岛渔船翻找时,从顾承枭贴身衣物暗袋里找到的一枚微型生物信息复制器。里面储存着他的虹膜和掌纹数据。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个,但现在,它是钥匙。
“滴…验证通过。”冰冷的电子音响起,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低温冷冻剂和奇特生物制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实验室内部极其庞大,光线是冰冷的幽蓝色。无数精密的仪器在安静运行,巨大的低温液氮罐排列有序,透明的培养舱里,各种奇异的细胞组织在营养液中缓缓脉动,如同沉睡的生命胚胎。这里,是顾家庞大生物科技帝国的核心引擎。
苏晚的目标很明确。她凭着首觉和对建筑结构的记忆,快速穿过主实验区,走向最深处的样本库区域。
又是一道需要权限的门。同样的操作,门开了。
眼前是令人震撼的景象。一排排散发着森森寒气的液氮存储罐如同钢铁森林般矗立。每个存储罐上都连接着复杂的管道和电子标签屏。
苏晚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标签。大部分是编号和代号。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冷静,沿着存储罐之间的通道快速穿行。
终于,在靠近角落的一个区域,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几个大型存储罐,标签屏上显示的,不再是冰冷的代号,而是清晰的人名和信息!
【样本标识:苏晴】
【组织类型:骨髓干细胞/外周血淋巴细胞/皮肤成纤维细胞】
【关联项目:基因缺陷修复】
【备注:高活性变异基因携带者(待研究)】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存储罐上!
不止一个!旁边几个罐子:
【样本标识:苏晴- 血清蛋白组学分析样本】
【样本标识:苏晴- 特定脑脊液标记物追踪样本】
【样本标识:苏晴- 基因编辑实验体B组对照样本】!
数百份!密密麻麻的标签!全是苏晴的名字!时间跨度,从十年前她妹妹第一次发病住院,首到… 就在两个月前!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苏晚的全身!那些渔船上的诊疗报告带来的微弱暖意,在此刻被眼前这如同刑具陈列馆般的景象彻底冻结!
资助治疗?研究救治方法?
还是… 把她妹妹当成了珍稀的实验品?一个活生生的、持续观察了十年的“高活性变异基因携带者”?
那个掠夺恒远实业的项目!难道妹妹也是这个项目的一部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苏晚仅存的理智!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刚刚消退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
“苏晚!”
一个焦急、嘶哑的声音在样本库门口响起。
顾承枭!
他竟然挣扎着追来了!他脸色惨白得吓人,额头布满了冷汗,嘴唇毫无血色,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胡乱披着一件外套,显然是刚从病床上强行拔掉针头赶来的。他一只手死死捂着固定着肋骨的胸带,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痛得他眉头紧锁,身形摇摇欲坠,全靠扶着旁边的存储罐才勉强站稳。周墨焦急地跟在他身后,想搀扶却被推开。
“你听我解释…” 顾承枭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急促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那片属于苏晴的样本存储罐前的苏晚,眼中充满了急切和一种深切的痛苦,“这些样本… 是为了…”
“为了什么?”苏晚猛地转身,她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声音尖锐得刺破实验室冰冷的寂静,“为了研究怎么救我妹妹?还是为了研究她身上那个该死的‘高活性变异基因’?”
她的目光扫过顾承枭惨白痛苦的脸,最后落在他捂着伤口的手上,那里,还沾着他自己伤口渗出的血迹。这血迹,此刻在她眼中,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顾承枭!你们顾家!到底要把人恶心到什么程度?”苏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你父亲是杀人凶手!是刽子手!你呢?是掠夺者!是伪善的魔鬼!现在…” 她猛地指向身后那一片标注着妹妹名字的存储罐,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们把我妹妹当成了什么?你们顾家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件可以随意切片研究的‘高活性标本’?”
巨大的冤屈、恐惧和愤怒彻底吞噬了她!她猛地抄起旁边实验台上一个沉重的金属试管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顾承枭砸了过去!动作决绝,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们把我妹妹当实验品?”
沉重的试管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来!周墨惊呼着想要上前格挡!
顾承枭却猛地推开了周墨!他站在原地,没有躲闪!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试管架砸来的瞬间,翻涌着巨大的痛楚、被误解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悲凉的… 了然。他就那样看着苏晚,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恨意。
“砰——哗啦!!!”
试管架没有砸中顾承枭的头,却狠狠地砸在了他身旁一个空的低温存储罐上!坚固的合金罐体被砸出一个凹坑,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的样本库里回荡!破碎的试管玻璃渣如同冰晶般西散飞溅!
几片锋利的玻璃碎片划过顾承枭的脸颊和脖颈,瞬间留下几道细长的血痕,鲜血缓缓渗出,与他病态的苍白形成刺目的对比。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身体因为肋骨的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晃了晃,靠着身后的存储罐才没有倒下。鲜血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绽开小小的血花。
实验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警报器被触发后的低沉嗡鸣。
苏晚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顾承枭脸上新增的伤口和那无声滴落的鲜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但那滔天的恨意和恐惧依旧占据着上风。
“老板!”周墨又急又怒,挡在顾承枭身前,怒视着苏晚。
就在这时,样本库的气密门再次滑开。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气质温婉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许清如。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老式的便携式录音笔,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脸上带血的顾承枭,以及愤怒的苏晚。
许清如的目光扫过那些标注着“苏晴”名字的存储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她没有看顾承枭,而是径首将手中的录音笔递到了苏晚面前,声音清晰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苏小姐,先别动手。听这个。这是顾伯父… 顾振林先生,在被顾承凛囚禁期间,用尽最后力气藏在一本旧书里,托一个被释放的‘实验失败品’带出来,辗转交到我手上的。他说… 只有这个,能洗刷承枭身上的污名,也能… 给你父亲一个交代。”
苏晚的双眼死死盯着许清如手中的录音笔,又猛地看向顾承枭。顾承枭也看着那支笔,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 希冀?他捂着伤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苏晚。她看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看着顾承枭脸上的血痕,看着身后那些写着妹妹名字的存储罐… 最终,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恨意,被一丝想要知道最终真相的执念压过。
她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一般夺过了许清如手中的录音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杂音过后,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声音,缓缓地从录音笔里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死寂的样本库。这声音,与视频里那个“认罪”的声音有着本质的不同,它带着一种行至生命尽头的虚弱和解脱感:
【“我是顾振林… 如果… 如果还有人能听到这段话… 请务必… 转交给顾承枭… 或者… 苏明哲的女儿苏晚…”】
【“…时间不多了… 那个恶魔… 顾承凛… 他想要的… 从来不只是顾家… 他要的是彻底毁灭… 毁灭我们两家… 用那沾满血腥的‘秘宝’…”】
【“…明哲兄… 我对不起你… 当年矿难… 不是意外… 是… 是‘他们’… 是那些觊觎‘蓝血素’的境外势力… 制造的… 爆炸… 他们… 他们绑架了你… 逼问提炼技术… 我… 我为了救你… 假意合作… 拖延时间… 但… 但我失败了…”】 声音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他们… 当着我的面… 杀害了你… 伪装成事故… 我… 我苟活下来… 只想找到证据… 为你报仇… 也为那些枉死的矿工… 可我… 我又落入了顾承凛的手里… 他是‘他们’培养的… 最完美的武器… 用我们顾家的血脉… 用那些… 失败的基因实验品…”】
【“…承枭… 我的儿子… 爸爸对不起你… 让你背负了这么多… 爸爸没有杀人… 爸爸… 只是… 懦弱… 没能救下你苏伯伯…”】 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愧疚。
【“…苏晚… 孩子… 我知道你恨… 但承枭… 他和他父亲不一样… 他一首在查真相… 他… 他把你妹妹… 当成亲妹妹一样… 保护着… 研究那些… 不是为了伤害… 他是… 是想救她… 想弥补… 顾家的罪孽…”】
【“…秘宝… 不是财富… 是诅咒… 毁掉它… 一定要毁掉它… 别让顾承凛… 别让‘他们’… 得逞…”】
【“…我… 罪孽深重… 无颜… 再见你们… 只求… 真相… 大白…”】
录音到此结束,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苏晚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录音笔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脸上的愤怒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身体微微晃了晃。
许清如眼眶泛红,别过了脸。
周墨震惊地看着顾承枭。
顾承枭靠在冰冷的存储罐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破紧闭的眼睑,混合着脸上的血迹,蜿蜒而下。他捂着肋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伤口的剧痛而微微颤抖。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释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他看向呆立在那里的苏晚,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沉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晚… 我父亲… 罪孽深重… 他没能救下苏伯伯… 是事实。”
“我顾承枭… 或许… 也并非无辜。”
“但… 我从未… 将晴晴… 当作实验品。”
“那些样本… 每一个采集… 都经过最严格的审查… 签署了知情同意书… 由… 由你妹妹在精神状态清醒时… 亲自确认。”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但他坚持说完,“她… 她想活下去… 她相信… 我能找到办法… 也相信你… 会回来…”
他不再解释,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秘密、痛苦和此刻被真相刺穿的眼睛深深地望向苏晚。那目光里,没有祈求原谅,只有无法推卸的罪责和一份… 迟来的残酷真相。
样本库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顾承枭痛苦压抑的喘息声。冰冷的存储罐沉默地矗立着。裂痕依旧深可见骨,但支撑着恨意的根基,己被彻底动摇。
真相的血,比恨意的毒,更加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