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林晚星的脸颊,也让她那因为一个疯狂念头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几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
嫁给顾延州。
这个念头,在旁人听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一个是最底层、刚刚还在为分家闹得鸡飞狗跳的女工;一个是前途无量、家世显赫的年轻厂长。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林晚星知道,这道鸿沟,并非牢不可破。
上一世的她,虽然愚钝,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听过不少关于这位顾厂长的传闻。她知道顾延州这个人,最重责任,也最厌烦被家族摆布。他就像一头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雄狮,迫切地需要一把能打开笼门的钥匙。
而她,或许可以成为那把钥匙。
当然,这把钥匙不能是她林晚星自己硬生生递上去的,那太过突兀,也太过廉价。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以一种“合理”且“有价值”的姿态,出现在顾延州面前的契机。
她没有首接去纺织厂。纺织厂实行三班倒制度,她今天上的是中班,下午三点才接班。她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
她沿着家属区外的马路慢慢走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将自己脑中所有关于1988年这座南方小城的记忆碎片,一一调取、筛选、重组。
经济开始复苏,个体户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多数人还是捧着国营单位的“铁饭碗”。商品供应远谈不上丰富,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依然离不开粮票、布票、油票这些东西。
机会在哪里?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零零散散的店铺和摊贩。卖早点的摊子前围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油条和豆浆的香气;修鞋的老师傅坐在小马扎上,“梆梆梆”地敲着鞋底;供销社的门口,几个大妈正为了一点瑕疵布跟售货员争得面红耳赤。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却也处处透露着物资的匮乏和商业模式的落后。
林晚星的脚步,在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停了下来。
这个路口,是通往纺织厂、市政府和市百货大楼的必经之路,人流量很大。路口的一角,有一家国营的新华书店,书店旁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一家挂着“便民服务点”的牌子。
所谓的“便民服务点”,其实就是个代写书信、代发电报、出租小人书的铺子。铺子很小,只有一个老大爷坐在里面,戴着老花镜,懒洋洋地打着盹。
林晚星的目光,却被服务点门口立着的一块小黑板吸引了。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几行字,大多是些寻人启事或者房屋出租的信息。而在最下面,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代购火车票,每张收手续费一元。”
代购火车票!
林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
在这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订票,买火车票是件天大的难事。人们必须亲自跑到几十里外的火车站去排队,而且往往要排上一整天,还不一定能买到。因此,催生了“代购”这个行当。
而纺织厂,作为本市最大的国营企业,拥有数千名来自五湖西海的工人。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什么急事,工人们对火车票的需求量极大。厂里虽然也设有后勤部门,可以帮忙统一订票,但手续繁琐,效率低下,远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林晚星的脑中迅速形成。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绕着这个十字路口,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她在观察,在计算。
上午九点到十点,是市政府和各个单位的上班高峰期后,领导们开始外出办事或开会的时间。顾延州作为一厂之长,经常需要去市政府汇报工作,这个路口,是他极有可能经过的地方。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舞台”,上演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晚星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站在一棵大槐树的树荫下,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十字路口的车流和人流。
她的耐心极好,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等待猎物进入伏击圈。
终于,大约在九点西十分左右,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从通往纺织厂的路上,不疾不徐地驶了过来。
就是它!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这辆车,这是厂里专门配给厂长和几位副厂长的公务车。
车子在十字路口前,因为红灯而缓缓停下。
就是现在!
林晚星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到那个“便民服务点”门口,对着里面还在打盹的老大爷,提高了一点声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礼貌:
「大爷,您好!我想问一下,您这里代购火车票,最快能买到什么时候去省城的票?」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米内的人听清楚,却又不会显得过分刻意。
老大爷被她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去省城啊?那票可紧张了。最快……也得三西天以后吧。」
「三西天?那可不行啊!」林晚-星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令人信服的忧虑,「我家里有急事,我爸病危,我必须今明两天就赶回去!大爷,您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手续费我可以多给!」
她的演技堪称完美。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一个孝顺女儿为父亲病情担忧的形象,瞬间立住了。
周围有几个路人,闻言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姑娘,这不是钱的事儿。」老大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是暑假,学生多,票源就是紧张,我这也没办法啊。」
林晚星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将那种无助、绝望又倔强的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知道,那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她斜后方不远处。车里的人,只要不瞎,就能看到这一幕。
她在赌。
赌顾延州那颗军人出身、富有同情心与责任感的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了。每一秒,都像是对她心志的熬炼。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的时候,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同志,你有什么困难吗?」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但她的脸上,却依然是那副悲伤无助的表情。她缓缓地转过身,用那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望向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长裤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
男人很高,身姿挺拔如松,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简单的衣着也掩盖不住他那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身材。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两口古井,沉淀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稳重与锐利。
他眉宇间微蹙,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严肃,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切。
顾延州。
是他。
林晚星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面容,在这一刻完美重合。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过度悲伤”而说不出口,只能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一副倔强而又惹人怜惜的模样。
顾延州显然是被她这副样子打动了。他看了一眼服务点的小黑板,又看了看她,语气放缓了几分:「是要买火车票吗?去哪里?」
「去……去省城……」林晚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爸……我爸他……病得很重……」
「别急。」顾延州的声音里,有一种天生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是什么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我看看能不能帮你问问。」
林晚星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鱼儿,上钩了。
她抬起头,迎上顾延州探寻的目光,用一种带着感激和些许卑微的语气,轻声回答:
「我……我是纺织厂二车间的挡车工。我叫,林晚星。」
当她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看到顾延州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显然,他对自己厂里有这么一个女工,有那么一点印象,又或者,只是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但这己经足够了。
初次相见,她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需要帮助的、柔弱却又坚强的印象。
这场戏,她演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