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凝牵着江不凡，随着缓慢挪动的人群，再次靠近了那深邃幽暗的城门洞。
然而，这一次，城门口的气氛明显不同。
那两扇沉重的青铜巨门并未完全关闭，却也被粗大的门闩从内部卡住，只留下仅容两人并行的缝隙。
两队披坚执锐的甲士在门前排开，神情冷峻，杀气腾腾，将试图靠近的人群粗暴地挡在拒马之外。
“退后！都退后！退到三尺之外！”
“今日封城！任何人不得靠近！”
甲士的呼喝声如同冰冷的铁器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像炸了锅的马蜂。
进城卖山货的农夫、赶着驮兽的商队、拖家带口的旅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焦急、不满、疑惑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封城了呢？”
“俺也不知道啊。”
“俺这车鲜菜不赶紧送进去就蔫了啊！”
“军爷，行行好，家里老娘病重等着进城抓药呢！”
“搞什么名堂？老子排了快两个时辰了！”
抱怨声、恳求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甲士们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矛，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骚动的人群，警告意味十足。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从门内走出，手中拿着一张崭新的黄纸告示。
他无视人群的喧嚣，径首走到城门旁专门张贴告示的木牌前，用浆糊“啪”地一声将告示贴了上去。
“都听着！城门告示在此！自己看！”
军官吼了一嗓子，声音盖过了嘈杂。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黄纸上。
然而，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大的茫然和嗡嗡的议论声。
大炎朝文盲率极高，官道上这些人，十个里有九个半是不识字的。
他们伸长脖子，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墨字干瞪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写的是啥呀？”
“哪位识字的爷们行行好，给念念呗！”
“就是就是，军爷念一下啊！”
百里凝和江不凡也被涌动的人潮推搡着，离告示牌越来越远，几乎被挤到了人群后面。
百里凝斗笠下的眉头微蹙。
她识字，但隔着重重人墙，根本看不清告示内容。
“阿凝……”
江不凡被挤得有些难受，仰头看向百里凝。
百里凝略一沉吟，俯下身，双手稳稳地托住江不凡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举了起来，放在了自己一侧的肩头——就像他小时候在集市上看热闹那样。
江不凡下意识地抱紧百里凝的头，视野骤然开阔，那告示牌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
但他也只能干看着，上面的字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点！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啊！”
一个尖利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穿着半旧布衫、脸上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汉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推开挡路的人，一边奋力地朝告示牌挤去。
他显然认得几个字，脸上带着“老子懂你们不懂”的优越感。
瘦子终于挤到了告示牌最前面，清了清嗓子，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用手指点着告示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念了出来：
“告—示！今日，镇南关于午时三刻封城！”
第一句话念完，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和失望的叹息。
瘦子没理会，继续往下念：“大炎朝三皇子生辰在即！准——京城举办生辰大宴！”
他念到“皇子”二字时，声音明显恭敬了不少。
“三皇子生来聪慧，悟性极佳，又得先皇宠爱……”
瘦子顿了顿，似乎在辨认一个稍复杂的字，“敕令天下！”
“赏大炎朝所有兵卒清酒三两！肉二两！”
念到这句，人群中那些穿着破旧军服、显然是在附近卫所轮休或传递消息的兵卒眼睛瞬间亮了，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邀——各地镇山官与名门正派现存世家各代表人前来——赴会！”
念到这里，瘦子自己也有些激动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兴奋：“驻守南荒边境二公主杀妖有功！近日斩杀一头千年蛮牛妖！”
“取出完整内丹！剥骨抽筋！制成一套上等防御型仙器！送于亲长！”
“公主亲自携带贺礼回京！”
瘦子念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也泛起红光，仿佛那斩杀千年大妖、制作仙器、护送贺礼的荣耀也有他一份似的。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被这信息量巨大的告示砸懵了。
紧接着，巨大的喧哗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
“赏酒赏肉！当兵的有福了！”
“乖乖！一千年的大妖！那得是多大的妖怪啊！感觉吃人都跟塞牙缝似的。”
“二公主真是神人！连千年妖怪都能杀！”
“仙器！我的老天爷，那得是什么宝贝？”
“公主亲自护送回京？这贺礼得多贵重！”
“难怪要封城！这是要保证公主殿下和贺礼万无一失啊！”
“皇子生辰，公主献宝……啧啧，皇家气象就是不一样！”
兴奋、羡慕、敬畏、惊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对于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百姓和底层士卒来说，皇家宴饮、皇子公主、千年大妖、上等仙器……这些都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话传说。
充满了令人心驰神往又遥不可及的光环。
封城带来的不便，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惊天动地的皇家消息冲淡了不少。
江不凡坐在百里凝肩头，听着周围的喧哗，小脸上满是困惑。
他扯了扯百里凝的斗笠纱巾，小声问道：“阿凝，为什么大家这么高兴？封城了不是进不去了吗？还有那个千年蛮牛妖……很厉害吗？”
百里凝将他从肩头放下，重新牵住他的手，带着他慢慢退出激动的人群边缘。
她的声音透过薄纱传来，依旧是惯常的清冷平静，却清晰地解答着江不凡的疑惑：“封城是为了确保二公主和贺礼安全入京，寻常百姓的行程自然要让路，至于大家兴奋……”
她顿了顿，“一则，兵卒得了酒肉犒赏，大部分百姓家里都有一两个是兵卒，自然欢喜，二则，千年大妖被斩杀，于普通人而言，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为什么值得庆贺？”
江不凡追问。
“因为南荒。”
百里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巍峨的镇南关，望向更南方的未知之地，“是妖族的疆域，它们强大、嗜血，无时无刻不觊觎着中州的富庶与生灵，于是人类修士在南荒与中州之间，矗立着一座绵延万里的长城，由人类修士中的强者轮番镇守，是阻挡妖族北上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屏障。”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千年妖物，己然觉醒本命神通，妖力强横，智慧不低，极难斩杀，每一头陨落的千年大妖，都意味着边境上少了一份巨大的威胁，长城防线便能稳固一分，二公主能斩杀一头，并取得完整内丹、筋骨制成仙器，其修为与战力，非同小可。”
“哦……”
江不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为什么那些人又好像有点……怪怪的？就是那种又高兴又好像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百里凝微微侧头，斗笠的薄纱轻轻拂过江不凡的头顶：“因为人心复杂，普通人畏惧妖物鬼怪，视之为洪水猛兽，自然乐见其被斩杀，但他们又无法修仙，面对拥有移山倒海之能的修士，以及地位尊崇的皇族，内心深处难免滋生嫉妒与无力感。修士的存在，既是他们仰仗的保护伞，也是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这种嫉妒与敬畏交织的情绪，在看到修士或皇族做出惊天动地之事时，便格外强烈——如同在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复杂难言。”
江不凡似懂非懂，只觉得百里凝的话很深奥，但他记住了“南荒”、“妖族”、“长城”、“千年大妖”、“修士”、“皇族”这些词。
镇南关巨大的城门依旧只留着一道缝隙，守城甲士如临大敌。
城外的喧嚣渐渐平息，人们开始寻找今晚的落脚之处，等待明日城门重开。
而关于皇子生辰、公主斩妖、仙器贺礼的议论，如同长了翅膀，在等待的人群中迅速传播发酵。
百里凝牵着江不凡，走向官道旁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
关城暂时进不去，他们也需要一个地方落脚，等待这突如其来的封城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