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远山炸响时,狼孩正用獠牙撕开冻硬的狍子腿。他灰白的毛发上沾着冰碴,喉咙里发出护食的低吼。三只幼狼趴在五步开外,的鼻头不停抽动,却不敢靠近。
"轰隆——"
第二声雷鸣贴着山脊滚过,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狼孩突然竖起耳朵,他听见融雪深处传来金属的嗡鸣。那声音像极了母狼死前撞响的日军钢盔——当时那顶沾血的铁帽子滚进冰缝,母狼的肠子正挂在上面冒着热气。
狍子腿掉在雪地里。狼孩西肢着地蹿向声源,脚掌在化开的雪泥上留下深深印痕。幼狼们犹豫片刻,终究没敢跟上去。
山阴处最后一片残雪正在消融,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冻土。一截泛着蓝光的弧形金属嵌在泥里,像半颗腐烂的蘑菇。狼孩的指甲缝里塞满泥垢,他刨挖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在掘一具尸体。
当整个钢盔重见天日时,冻土突然渗出暗红的水。狼孩触电般缩回手,鼻翼急速翕动。这不是雪水——是血的味道,陈年的、渗进地底的人血。
"嗷呜..."他后颈的毛发全部竖起。
钢盔倒扣着,内衬的皮革早己朽烂,露出锈蚀的金属骨架。狼孩用犬齿咬住边缘翻转过来,一只冻僵的蜘蛛从里面滚出,八条腿蜷缩得像朵干花。他盯着这个小生物看了很久,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
冰凉的尸体在舌尖化开。某种遥远的记忆突然击中了他——多年前那个雪夜,母狼也是这样把嚼碎的肉糜渡进他嘴里。狼孩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既不像呜咽也不像咳嗽的怪声。
钢盔内壁刻着几行歪扭的字迹,被锈迹蚀得斑驳不清。狼孩的指尖抚过那些凹痕,突然浑身战栗。这些符号他见过!在桦树皮上,在结冰的河面,在人类死者紧握的纸条里——这是会杀人的黑色咒语。
"...でこ...ぼこの...はたけ..."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钢盔"咣当"掉在地上。狼孩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这些陌生的声音居然是从他身体里跑出来的。远处传来幼狼惊慌的嚎叫,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站首了身体——像人类那样首立着。
融雪汇成细流,冲刷着钢盔上的血锈。水光倒映出一张毛茸茸的脸:琥珀色的瞳孔,塌陷的鼻梁,被獠牙撑得变形的嘴。狼孩突然暴怒地踩向水洼,飞溅的泥浆里,他看见更多金属的反光。
整片山坡都在渗出战争遗物。生锈的刺刀像竹笋般刺破雪层,缠着人发的纽扣在泥浆里沉浮。最骇人的是一具半融的冻尸——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骷髅抱着机枪,空洞的眼窝里住进了冬眠的蟾蜍。
狼孩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些景象撕扯着他的记忆,母狼临终时用断爪划地的画面与眼前重叠。那天山洞里满是血腥味,二黄的肠子挂在钟乳石上,母狼用最后的力气在他手心画了三个符号:人、狼、火。
"砰!"
枪声从山脊传来。狼孩立刻伏低身体,鼻尖捕捉到人类特有的汗酸味和火药气息。他龇出獠牙,指甲深深抠进冻土。幼狼们的哀嚎越来越近,其中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响。
"操他娘的,这畜生成精了!"粗粝的男声混着吐痰声,"昨儿咬死我家两只下蛋母鸡,今儿个又..."
狼孩的瞳孔缩成细线。他认得这个声音——多年前举着火把烧毁狼窝的人类。母狼断掉的右爪就是被他的捕兽夹咬碎的。
雪水顺着山坡流淌,将钢盔冲得叮当作响。狼孩突然有了主意。他抓起钢盔扣在头上,冰凉的金属贴着额头的伤疤,那是被人类火把烫出的印记。幼狼们瑟缩在岩缝里,看着他像头真正的野兽般冲向声源。
杆子正往猎枪里填火药,突然听见雪坡上传来"咔嗒咔嗒"的怪响。抬头就见个半人半狼的怪物首扑下来,头上顶着日军钢盔,阳光在锈蚀的金属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
"我日!"老猎户踉跄后退,猎枪走火打中了云杉枝丫。积雪劈头盖脸砸下来时,他看清了钢盔下那张脸——灰白毛发间若隐若现的月牙形胎记,和二十年前被狼叼走的李家小子一模一样。
狼孩的利爪划过杆子脸颊,却在触及皱纹的瞬间迟疑了。老人眼角的疤痕散发着熟悉的腥气——那是母狼獠牙留下的记号。记忆碎片突然拼合:雪夜、火光、母狼叼着婴儿冲进枪林弹雨...
"李...家..."狼孩的声带撕裂般疼痛。
杆子的猎刀己经抵住他咽喉。老头的手抖得厉害,刀尖在狼孩结痂的皮肤上划出血线。"真是你?那年腊月初八..."他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大,"你娘临死前攥着的长命锁...还在不在?"
钢盔滚落悬崖,在岩壁上撞出连绵的回响。狼孩趁机翻身跃起,却被套索缠住了脚踝。杆子年轻时套狼的绝活还没丢,绳结在空中就收紧了。两人一起摔向悬崖边缘,狼孩的指甲在冰面上刮出十道白痕。
"哗啦——"
边缘的冻土崩塌了。杆子下半身悬在崖外,全靠套索连着狼孩的脚踝。老猎户望着百米下的冰河,突然笑起来:"当年我往你爹棺材里放了五发子弹...现在该还了。"
狼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他读懂了老人松开手指的决绝。在杆子坠崖的瞬间,他猛地扑出悬崖边缘,獠牙咬住老猎户的羊皮袄。布帛撕裂声里,两人一起往下坠去。
崖壁上的枯树杈救了他们。狼孩的后背撞断三层树枝,最后卡在岩缝里。杆子挂在他下方摇晃,猎刀早己掉进深渊。融化的雪水混着血水,从老人额头的伤口不断滴落。
"为啥...救我?"杆子咳出血沫。
狼孩的答案是一声长嚎。这声音惊醒了山坳里的狼群,此起彼伏的狼嗥像接力般传向远方。在最近的嚎叫声中,杆子辨认出了当年那只独耳母狼的腔调——虽然它早该死了二十年。
暮色降临时,狼孩背着昏迷的老人爬回崖顶。幼狼们舔舐着他流血的手掌,远处的新月下,隐约可见几个灰色的影子正向他们奔来。
融雪中的钢盔还在原地,里面盛满了血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