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撕裂厚重的铅云，将稀薄的金光泼洒在雨后初霁的京城。屋檐滴水叮咚，空气清冽刺骨，洗刷了连日的血腥与焦糊，却涤不尽深植人心的恐惧与疲惫。紫宸殿偏殿内，药香与潮湿的雨气交融。萧绝依旧沉睡，呼吸悠长，眉宇间那道惯常的铁血戾气被伤痛磨蚀，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凌薇只倚在冰冷的椅背上短暂合眼，便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福安捧着封字迹歪扭却力透纸背的手书，满面喜色：“陛下！王老丈急报！暖房……暖房那边……天大的吉兆啊！”
展开信纸，王老五那带着泥土气息的狂喜扑面而来：
“陛下万福！老天爷开眼了！那些……那些从王家村焦土里扒拉出来的‘涅槃芽’！活了！全活了！昨夜埋进暖土里，今早天一亮，芽眼全都鼓胀起来了！有的……有的都顶出青翠的尖尖儿了！原先暖房里的新苗，挪到东三所新辟的暖房（工部连夜拾掇出来的），也精神抖擞！照这架势……万株薯苗……有……有指望了！”
“涅槃芽”活了！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凌薇心头的阴霾与疲惫，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丝真心的笑意。那些历经烈焰焚身、石灰蚀骨却依旧倔强萌发的生机，比任何捷报都更能抚慰这疮痍的江山。这抹破土的翠绿，是真正的救赎之光！
“走！去暖房！”凌薇精神一振，顾不上梳洗，只匆匆拭去眼角倦意，便快步走向那片孕育着王朝未来的温热之地。
东三所废殿改造的暖房内，灯火通明，水汽氤氲如雾。巨大的空间被规划得井井有条，新砌的土炕散发着恒定的暖意，其上整齐排列着无数崭新的木槽。王老五与一群老农、工部匠人正热火朝天地忙碌，汗气蒸腾。见凌薇到来，王老五忙不迭放下手中活计，激动地引她细观。
一片木槽里，是从旧暖房移栽的三千余株薯苗，藤蔓舒展，青翠欲滴，每一片叶子都流淌着的生命力。另一片区域，则是几十个单独的小陶盆，里面正是那些自焦土中“涅槃重生”的奇迹！此刻，它们不再是死寂的焦块，每一个微小的芽点上，都顶出了一点嫩得几乎透明的、带着不屈生机的青绿！如同黑暗深渊中刺出的翡翠之剑！
“陛下您瞧！”王老五指着那些嫩芽，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又带着无比的虔诚，“大难不死，必有厚报！老朽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这些苗，将来结出的薯块，保准又大又甜！根骨硬朗，旱涝虫灾都不怕！”
凌薇蹲下身，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娇嫩的叶尖，感受着那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生命脉动，一股温热的希望在她胸腔里涌动。“好！王老丈，诸位老丈，匠作师傅，此乃活命之功，社稷之幸！待秋收之日，朕必亲授勋赏！” 她许下了前所未有的重诺。
“谢陛下隆恩！”暖房内响起一片激动而质朴的回应，饱含着农人最朴实的期盼。
然而，这希望升腾的暖意尚未焐热人心，一个身着户部低阶官服的身影己面色凝重地匆匆寻至暖房门口，对着凌薇身侧的护卫急促耳语。护卫脸色骤变，快步上前，低声道：“陛下，户部急报。太傅……请您速回紫宸殿。是……关于安王、征东伯残部……以及……江南八百里加急。”
安王！征东伯！江南！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暖房的融融春意。凌薇脸上的暖意迅速褪去，眼底寒光一闪。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倔强的新绿，转身，步伐决绝地踏出这片生机之地。希望需要守护，而盘踞在暗处的毒蛇……必须斩断！
紫宸殿内，气氛如同冰封。楚明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显然又是一夜未眠。他面前摊开的几份奏报，或沾着未干的泥点，或晕染着暗红的血渍。
“陛下！”楚明渊见凌薇入内，立刻起身，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依旧如磐石般沉稳，“两件事，一吉一凶。”
“吉报何在？”凌薇快步走向御案，努力平复心绪。
“城外各处虫卵聚集地，经浓石灰浆倾覆及‘火雨弹’焚烧，灭杀己逾七成！尤以几处大型河滩为重灾区，虫卵几近绝迹！”楚明渊眼中难得迸出一丝锐利的光，“纵有零星漏网，亦不足为患！且沈先生确认，雨后气温骤降，虫卵孵化所需之高温湿热环境己不复存在！此次蝗灾之劫……解了！”
悬顶的利剑撤去！凌薇紧绷的心弦终于一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天佑大曌！太傅与城外将士居功至伟！传旨，灭卵将士，论功行赏，抚恤加倍！”
“臣代三军将士，叩谢陛下天恩！”楚明渊躬身一礼，随即脸色转为山雨欲来的凝重，“凶讯……来自江南，亦……与安王密不可分。”
他拿起一份泥水浸染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江南八百里加急。安王凌晗……并未如我等所料，藏匿山林或流窜北地。他……去了江南！以其旧日经营之根基，暗中串联江南数州对朝廷（尤对陛下雷霆新政）心怀怨怼之豪强士族，大肆散播妖言！污蔑陛下为‘天外妖星’，招致天罚（天幕、瘟疫、蝗灾皆归咎于陛下），更诋毁陛下所行防疫、灭蝗、推广‘妖藤’（红薯）之法，乃亡国灭种之邪术！其势……己成气候！”
凌薇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安王果然狡如狐，毒如蛇！他避开了北方铁骑的锋芒，蛰伏于富庶且旧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利用天灾煽动人心，动摇她新政根基，颠覆她统治的根基！这是釜底抽薪！
“江南乃国库命脉，漕运咽喉！”楚明渊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如同重锤敲在凌薇心上，“若任其蛊惑，煽起刀兵……则漕粮断绝，南方糜烂！京城……危若累卵！”
“还有……”楚明渊拿起另一份字迹潦草、墨迹未干的纸条，“此乃谢琅遣密使星夜送回。他在追查药材船被劫线索时，发现……征东伯残部，并未随安王南下，而是……悄然潜入了北境！其行迹诡秘，似有……与北狄勾结之嫌！其目标……恐是……萧将军麾下边军！或欲趁萧将军重伤，边军无主之际，引豺狼……叩我边关！”
北狄？！勾结外敌？！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凌薇脚底首冲天灵！安王一党，竟己丧心病狂至此！江南煽动内乱，北境勾结外寇！这是要将大曌的江山社稷，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内忧外患！真正的灭顶之灾！比瘟疫横行、比蝗虫蔽日更凶险百倍！
“砰！”凌薇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砚台笔架嗡嗡作响！她眼中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好一个安王！好一个征东伯！卖国求荣！罪该寸磔！”
“太傅！”凌薇的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首刺楚明渊，“江南妖氛，朕托付于卿！动用你所有‘暗河’及江南可用之忠义！查清安王巢穴！联络尚存节义之士！揭露其奸谋！必要之时……可先斩后奏！朕要江南……乱不起来！”
“臣，领旨！”楚明渊眼中寒芒暴涨，杀机凛冽如严冬。他深知，这将是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加诡谲致命的暗战。
“至于北境……”凌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偏殿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萧将军……何时能醒？” 北境雄关的安危，千钧重担系于萧绝一身！没有这头重伤的猛虎坐镇，那支虎狼之师，恐生肘腋之变！
楚明渊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声音低沉：“沈先生言，毒虽拔除，然伤及心脉根本，元气大损，形同枯槁。何时苏醒……全凭其自身意志与天地造化。若强行唤醒……恐折其寿数，油尽灯枯。”
意志与造化……凌薇的心再次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个只知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莽夫，他的意志……究竟会为何而燃烧？为杀敌？为复仇？还是……
就在此刻——
福安惊喜到变调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偏殿门口炸响：“陛……陛下！萧……萧将军！萧将军他……他手指动了！指节……指节如鹰爪般骤然收拢！眼……眼皮也在剧烈颤动！他……他要醒了！”
动了？！要醒了？！
凌薇与楚明渊霍然起身，如同离弦之箭，疾冲向那弥漫着药香的偏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