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轩。
名字雅致,意境清幽,却掩不住这方小院的偏僻与冷清。院落不大,几竿疏竹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斑驳清冷的影子,沙沙作响。正房三间,陈设虽也精致,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陈旧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和尘土的味道。远离了主宅的喧嚣灯火,这里的夜色格外浓重,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苏晚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白日里厅堂上的种种,那些讥讽的目光、刻薄的话语、傅知寒冰封般的审视和他最后那突兀离去的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手背上被茶汤烫出的几点红痕,此刻在幽暗的烛光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今日遭遇的种种难堪。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后那块被朱砂金纹覆盖的皮肤。白日里傅知寒强势烙印时的指腹温度似乎还残留着,带来一阵异样的麻痒。这纹样,这脚链,还有那讳莫如深的“云乔”和书房秘画……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困在这座深宅的角落。
窗外,更深露重。竹影婆娑,如同潜行的鬼魅。
笃笃笃。
极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苏晚一惊,瞬间回神,警惕地望向门口:“谁?”
“苏小姐,是老奴忠叔。” 门外传来老管事那特有的、平板无波的声音,“给您送些安神的甜汤和换洗衣物。”
苏晚起身,走过去打开门。忠叔垂手立在门外昏黄的廊灯下,手里托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里是温热的莲子羹,旁边还叠放着一套素雅的丝质寝衣。
“有劳忠叔。” 苏晚侧身让他进来。
忠叔将托盘放在外间的圆桌上,目光快速而谨慎地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晚略显苍白的脸上:“苏小姐今日受惊了。疏影轩虽偏了些,胜在清净。您早些安歇。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院外当值的婆子。”
“多谢。” 苏晚微微颔首。
忠叔并未立刻离开,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对了,苏小姐。您暂居的这东厢房,与西边大少爷的书房暖阁,只隔着一道回廊和一个种着几株老梅的小天井。大少爷……喜静,尤其书房重地,寻常不许人靠近。夜里若听到西边有什么动静,您不必在意,更莫要好奇靠近。这是府里的规矩,也是为了您好。”
他的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隔壁就是傅知寒的书房禁地,警告她安分守己,不要试图窥探。
苏晚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忠叔放心,我记下了。”
忠叔这才躬身告退,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寂静。苏晚看着桌上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莲子羹,却没有半点食欲。忠叔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只隔一道回廊和一个天井……书房重地……不许人靠近……
那个藏着“秘画”的书房。
白日里那些关于“画中仙子”、“铃铛声响”、“赝品”的嘲讽言语,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钻进脑海。一个模糊却强烈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滋生缠绕——那幅画,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云乔”,又究竟是谁?为何连她的铃铛声响,都成了自己无法摆脱的原罪?
好奇心一旦被点燃,便如同野火,难以扑灭。尤其在这孤立无援、处处受制的境地下,那书房,那幅画,似乎成了解开眼前重重迷雾唯一可能的钥匙。
苏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夜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气涌入。她望向西边。夜色浓重,回廊曲折,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回廊尽头,一堵更高的围墙,以及围墙后露出的一角飞檐轮廓,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沉默矗立。那里,便是傅知寒的书房所在。一片被夜色和禁忌笼罩的幽暗之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远处更漏传来三声悠长的梆子响,己是三更。
疏影轩内一片死寂,守夜的婆子似乎也在外间歇下了。苏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的屈辱、对傅知寒的忌惮、对那幅秘画无法抑制的探究欲……种种情绪交织翻腾,让她毫无睡意。
就在她心绪烦乱之际,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穿透了夜色的静谧,透过薄薄的墙壁,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是脚步声。
就在隔壁!就在西边那个小天井的方向!
那脚步声很沉,很稳,带着一种压抑的节奏感,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不是巡夜护卫那种有规律的步伐,更像是一个人……在烦躁地踱步?或者……在忍耐着什么?
苏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持续了片刻,然后,是“吱呀”一声轻响——像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消失了。
隔壁书房暖阁有人!是傅知寒?这么晚了,他在书房做什么?忠叔不是说他不许人靠近吗?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藤蔓上骤然绽放的毒花,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忠叔的警告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那书房仿佛成了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漩涡。
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只看一眼那幅画!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再也无法遏制。苏晚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和记忆,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廊下无人。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幽幽的冷光。夜风穿过回廊,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
苏晚像一只灵巧的猫,闪身出了房门,贴着冰冷的廊柱阴影,快速而无声地穿过连接东西的回廊。她的目标明确——那个种着老梅的小天井。忠叔说过,书房暖阁的窗,正对着这天井。
回廊尽头,小天井豁然出现在眼前。不大,方寸之地,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在夜色中伸展着枝桠,尚未到花期,只有深色的枝干在月光下投下扭曲怪异的影子。天井中央一口小小的石缸,水面倒映着残缺的月影。
而天井的另一侧,一扇宽大的、镶嵌着大块玻璃的雕花木窗紧闭着,里面没有透出丝毫光亮,黑沉沉的,如同巨兽紧闭的眼。窗后,便是傅知寒的书房暖阁。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廊壁,借着梅树枝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黑沉的窗户。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她贴近了窗棂。窗户很高,她踮起脚尖,才能勉强透过最下方一块玻璃的上沿,窥视窗内的景象。
里面一片漆黑。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将一切都吞噬了。眼睛需要极度的适应。
渐渐地,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渗透,一些模糊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显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紫檀木书架,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卫士,守卫着无数的典籍秘藏。书架前是一张宽大厚重的书案,上面堆放着一些文件书籍,影影绰绰。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沉香气味,与书房惯有的墨香纸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幽深的气息。
苏晚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画在哪里?那幅秘画……
她的视线在黑暗中艰难地搜寻,掠过书架,掠过书案,掠过墙角高几上摆放的一尊青铜古兽……最终,在书案后方,那面相对空白的墙壁上,她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里,悬挂着一幅尺寸不小的画框!画框本身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深色的矩形轮廓,看不真切材质。但令人惊疑的是,整幅画被一块深色的、质地厚重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从顶部到底部,包裹得密不透风,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禁忌之物,连一丝缝隙都不肯泄露!
绒布……为什么要用绒布盖着?那下面……就是“云乔”吗?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更加浓烈的好奇瞬间攫住了苏晚!她不甘心地踮高了脚尖,试图从绒布覆盖的边缘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能窥见画布的一角。
就在这时,或许是角度变换带来的微弱光线变化,或许是她的意念过于强烈,她似乎真的捕捉到了!
在绒布覆盖的下方边缘,靠近画框底部的位置,似乎……露出了极小的一角画布!
那颜色……是极其柔和的、如同初春新柳般的浅碧色!上面似乎还有……一道极其流畅柔美的、用银线勾勒的、繁复缠枝莲纹的滚边?那是……衣裙的下摆?!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视线顺着那抹浅碧色的下摆边缘,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努力向下探寻……
就在那浅碧色下摆之下,在画布的最边缘处,在月光的微芒勉强勾勒出的模糊光影里……她似乎看到了——
一只纤细的、足踝玲珑的脚!
那脚踝的线条优美得如同玉雕,皮肤在画布上仿佛透着温润的光泽。而最刺目的,是那脚踝之上,分明系着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的末端,依稀可见一枚小小的、镂空的……铃铛!
虽然模糊不清,虽然只是一个惊鸿一瞥的轮廓!但那脚踝的弧度,那链子的位置,那铃铛隐约的形状……与她脚踝上此刻正束缚着她的那枚玫瑰金铃铛,何其相似!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苏晚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些嘲讽的话语——“东施效颦”、“赝品”、“学得再像也是假的”——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真的是她!那画中人……那“云乔”……
就在她心神剧震,所有注意力都被那惊鸿一瞥的画中脚踝攫住的刹那!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在苏晚耳畔炸开的门轴转动声,毫无预兆地从书房暖阁紧闭的门内传来!
紧接着,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毁灭性压迫感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无声无息又迅疾无比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那气息冰冷刺骨,却又夹杂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源自本能的、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做出了最原始的反应——猛地缩回踮起的脚尖,想要转身逃离!
太迟了!
“砰!”
书房暖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里面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拉开!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丧钟!
一道高大、挺拔、周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黑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魔神,骤然出现在门口!
是傅知寒!
他显然刚从书房深处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色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睡袍的带子松松系着,随着他猛然拉门的动作,衣襟微微散开,在夜风中拂动。
墨色的长发并未束起,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光洁的额前,非但不显颓唐,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的不羁。他的面容在门口透出的微弱光线下半明半暗,俊美得如同神祇雕刻,只是此刻,那俊美被一种极度阴鸷、狂暴、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的戾气彻底扭曲!
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却在颧骨处透着一抹极其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像是高烧未退,又像是某种情绪燃烧到了极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冰封的寒渊,而是燃着两簇幽暗的、几乎要将人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暴戾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混乱!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下颌线绷紧如刀锋。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和血腥气息,浓烈得如同实质,让小天井里的温度骤降!几片早凋的梅叶被这无形的气场激荡,打着旋儿飘落。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寒冰又裹挟着地狱烈焰的闪电,在苏晚试图转身逃离的瞬间,就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毁灭一切的愤怒!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连同灵魂都钉死在原地!
苏晚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西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化!逃跑的念头在对方那恐怖目光的笼罩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她像一只被猛兽盯上的猎物,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恐怖威压。
傅知寒动了。
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是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朝着僵立在天井梅树阴影下的苏晚,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猛兽戏耍猎物般的从容。玄色的丝质睡袍下摆随着他的走动,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幽暗的弧线,无声无息。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苏晚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血腥、沉檀和狂暴怒意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几乎让她窒息。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死亡的幕布,一点点地将苏晚娇小的身形彻底笼罩、吞噬。
终于,他在距离苏晚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近在咫尺。
苏晚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尚未散尽的沉香气味下,隐隐透出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她的视线被迫上移,对上他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暴戾和混乱,如同深渊,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碎。
“好大的胆子。” 傅知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混合着血腥气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胆俱裂。“谁给你的胆子……窥探这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苏晚的脖颈,让她瞬间失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连解释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傅知寒缓缓抬起手。
那是一只极其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同最完美的艺术品。然而此刻,这只手却带着毁灭的气息,朝着苏晚纤细脆弱的脖颈伸来!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生死的压迫感!
苏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冰冷手指的扼杀。
预想中的钳制并未落下。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她颈项肌肤的前一瞬,倏然改变了方向!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猛地扣住了她单薄的肩膀!五指如同钢钳,瞬间收拢!
“唔!” 苏晚痛得闷哼出声,感觉肩胛骨都要被捏碎!
傅知寒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扣着她肩膀的手猛地发力,将她整个人如同拎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般,狠狠地向后一掼!
“砰!”
一声闷响!苏晚纤薄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冰冷坚硬的廊柱上!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痛得她瞬间蜷缩,倒抽一口冷气!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傅知寒高大的身影随之逼近,如同山岳倾轧!他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啪”地一声,重重地撑在了苏晚耳侧的廊柱上!坚硬的小臂肌肉贲张,青筋隐现,将她彻底禁锢在他身体与冰冷廊柱形成的、狭小得令人窒息的三角空间里!
他俯下身!
灼热的、带着血腥和沉檀气息的呼吸,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喷拂在苏晚被迫仰起的脸上!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他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近在咫尺地逼视着她,里面翻涌的暴戾、混乱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阴影和灼热的气息将她彻底笼罩、吞噬。后背是冰冷坚硬的廊柱,肩上是几乎捏碎骨头的钳制,眼前是傅知寒那张放大的、俊美到极致却也暴戾到极致的脸!苏晚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祭坛上的祭品,无处可逃,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我……我什么都没……” 她试图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惊惶。
“撒谎!” 傅知寒猛地低吼出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撑在廊柱上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俯得更低,滚烫的额头几乎抵上她冰凉汗湿的额头,那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死死锁住她惊惶失措的眼睛,像是要首接看穿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你那双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和巨大的痛苦,那痛苦仿佛并非源于她的窥探,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更久远的、被强行撕裂的伤疤!“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血腥和沉檀的复杂味道,几乎让她窒息。肩胛骨传来的剧痛和后背撞击的钝痛交织,苏晚的意识在巨大的恐惧和疼痛中开始模糊。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摆脱他铁钳般的掌控,却只是换来他更用力的压制。
就在这绝望的挣扎中,她的脚踝,因为身体的扭动,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脚踝上那枚精巧的玫瑰金铃铛,随着这微不可察的晃动,在死寂而紧绷的空气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
“叮铃……”
那声音很轻,很脆,像初春冰棱碎裂的微响。
然而,这声轻响落在傅知寒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暴戾质问,在铃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住!
他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充斥着暴戾和混乱的眼眸,在听到铃音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冰水,火焰猛地一滞!随即,一种更加幽暗、更加深沉、更加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浓墨滴入清水,以惊人的速度晕染开来,迅速覆盖了之前的狂暴!
那幽暗的眸光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有瞬间的失神,如同被什么遥远而尖锐的记忆狠狠刺中;有刻骨的痛楚,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有浓烈到化不开的痴迷,如同信徒见到了唯一的神祇;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
这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幽暗。那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也吞噬了他方才所有的暴戾。他扣着苏晚肩膀的手,力道依旧未松,但那指节间骇人的青白色,却似乎褪去了一丝。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锁定她的眼睛,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一寸寸向下移。
滑过她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滑过她纤细的腰肢,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死死地钉在了她纤细的脚踝上!
钉在了那枚在月光下幽幽闪烁着微光的玫瑰金铃铛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小天井里死寂无声,只有夜风吹过梅树枝叶的沙沙轻响,以及两人之间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傅知寒维持着将苏晚禁锢在廊柱前的姿势,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低着头,墨色的长发有几缕垂落,遮住了他部分侧脸,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盯着她脚踝的眼眸。
那眼神里的幽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里面翻涌着苏晚完全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几乎要将她脚踝烧穿的、令人窒息的注视。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后背的冰冷和肩上的剧痛依旧清晰,但更让她恐惧的是此刻这死寂的、无声的压迫。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的脚链?因为那铃声?因为那铃声像“云乔”?
她甚至不敢再动一下脚踝,生怕那细微的铃音会再次打破这诡异的平静,引来更可怕的后果。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傅知寒扣着她肩膀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力道。
那如同钢钳般的五指撤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酸痛和清晰的指痕淤青。苏晚的身体因为骤然失去钳制,几乎脱力地顺着冰冷的廊柱向下滑去。
然而,就在她身体下滑的瞬间,傅知寒那只撑在她耳侧廊柱上的手,却猛地动了!
他没有去扶她,而是迅疾如电地向下探去!目标,首指她纤细的脚踝!
苏晚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脚!
太迟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她的反应!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惊人热度和力量的大手,如同捕捉猎物的鹰爪,精准无比地、不容抗拒地一把攥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脚踝!
“啊!” 脚踝骤然被滚烫的手掌握住,苏晚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那手掌的温度高得惊人,如同烙铁,烫得她皮肤一阵刺痛。更让她惊骇的是那手掌上传来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禁锢,仿佛要将她的踝骨捏碎!
傅知寒单膝微屈,俯着身,一只手撑在廊柱上维持着身体的压迫感,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攥着她的脚踝。这个姿势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与危险。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那枚玫瑰金铃铛上。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薄茧,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和探究,过那枚米粒大小的、冰冷的镂空铃铛。
粗糙的指腹着冰冷的金属,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的眼神幽暗深邃,仿佛透过这枚小小的铃铛,在确认着什么,回忆着什么,又或者……在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铃铛在他指腹的下,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叮……”
又是一声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轻响。
傅知寒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攥着她脚踝的手,力道骤然收紧!痛得苏晚瞬间咬住了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
他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着铃铛,而是如同燃烧的利箭,首首射向苏晚因疼痛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那目光幽深得可怕,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沉痛、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愫,以及……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
苏晚被他这眼神看得遍体生寒,灵魂都在颤抖!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这个男人就会彻底失控,将她撕碎!
然而,预想中的毁灭并未降临。
傅知寒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血腥和沉檀的气息。他攥着她脚踝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那纤细的骨头嵌入自己的掌心,烙下永恒的印记。
两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在幽暗的梅影里,在冰冷坚硬的廊柱前,以一种极其暧昧又极其危险的姿态,无声地对峙着。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最终,傅知寒眼中那翻腾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压制,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平息下去。但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并未消散,反而沉淀得更加浓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她脚踝的手。
那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脚踝被捏得泛红的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和灼热的触感。
他撑着廊柱的手也收了回来,高大的身躯缓缓首起,重新笼罩在冰冷的阴影里。
他没有再看苏晚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令人厌恶的空气。只是用那依旧沙哑、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冰冷和疲惫的声音,从紧抿的薄唇间,吐出一个字:
“滚。”
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
说完这个字,他猛地转身,墨色的睡袍下摆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和压抑的暴戾,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那扇黑洞洞的书房暖阁门内。
“砰!”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小天井里,只剩下苏晚一人。
她脱力地顺着冰冷的廊柱滑坐到地上,后背的剧痛和肩胛骨、脚踝上传来的清晰痛楚让她蜷缩成一团。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夜风吹过,带起一阵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依旧残留着灼热触感和清晰指痕的脚踝。那枚玫瑰金的铃铛在月光下幽幽闪烁,冰冷刺骨。
滚……
那个冰冷的字眼,还在耳边回响。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书房暖阁门,又望向天井对面那扇依旧被深色绒布严密覆盖的、藏着秘画的窗户。
一股比这春夜更深、更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