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的目光,投向了东方。
洛阳的火,他仿佛能看见。
洛阳的哭声,他仿佛能听见。
但这乱世,本就是一场破而后立的游戏。
有人在混乱中哭泣,就有人在混乱中攫取力量。
他要做的,就是后者。
夜深了。
陈末回到自己的营帐,亲自研墨。
他要给蔡邕写一封信。
这位大汉文宗,是他在文化上的一张王牌,绝不能让他随着洛阳的旧秩序一同沉沦。
更重要的,是那个待字闺中的蔡昭姬。
董卓那莽夫,还惦记着把自己的孙女塞过来。
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件事拖下去。
笔尖饱蘸墨汁,在纸上缓缓落下。
信的开头,他极尽言辞地表达了对蔡邕学识的敬仰,以及对迁都一事破坏文化传承的痛心。
“……然,天下大势,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
“洛阳己成废墟,唯有长安,尚能为斯文保留一线生机。”
“末早己命人修缮石渠阁旧址,专候先生与兰台典籍。”
“另,迁徙之路,颠沛流离,尘土飞扬,非大家闺秀所宜。”
“令爱千金之躯,若于此时议嫁,恐非良辰。”
“待长安安定,朝局重整,再议此事不迟。”
“如此,方不负令爱之才貌,亦不负先生之厚望。”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一种拖延。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文化的守护者,又把推迟婚事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完全是为了蔡昭姬考虑。
他相信,蔡邕这只老狐狸,能看懂他的意思。
他吹干墨迹,将信小心折好,封入信封。
“派最快的信使,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蔡府。”
“务必亲手交到蔡侍中手上。”
“是,将军。”
亲卫领命而去。
陈末走出营帐,看着漫天星斗下的残破都城。
废墟之上,才能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秩序。
洛阳的天,被烧成了昏黄的颜色。
曾经冠盖满京华的朱雀大街,此刻只剩下仓皇逃窜的车马,还有被铁蹄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瓦砾。
浓烟裹挟着木料烧焦的气味,呛得人眼泪首流。
宫城之内,年幼的天子刘协穿着不合身的冕服,小脸煞白,站在章德殿的台阶上。
他的面前,是无数被蛮横拖拽出来的箱笼。
鎏金的博山炉滚落在地,西域进贡的琉璃盏碎了一地,发出清脆而又绝望的声响。
董卓的命令,是搬空一切。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抱着一根殿柱不肯松手。
“陛下,祖宗基业啊!”
刘协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静静站着,眼神古井无波。
贾诩。
他奉董卓之命,在此处“维持秩序”。
他看着眼前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白的弧度。
旧的秩序正在崩塌。
而新的,尚未建立。
这混乱,才是世间最本质的模样。
与洛阳的烈火与哀嚎不同,长安城外的陈末大营,静得能听见巡逻士兵靴子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夜色如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亲卫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陈末的营帐外。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不是什么须眉男子。
而是一位身披斗篷,遮住了大半容颜的女子。
她身形纤弱,即便在夜色中,依旧能看出那份不属于凡尘的清雅气质。
蔡昭姬。
她终究还是来了。
在父亲的安排下,借着几位老臣先行一步的由头,她来到了这座即将成为帝国心脏的城市。
来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
陈末早己等在帐外,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常服,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蔡小姐,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很沉稳,像是这深沉的夜。
蔡昭姬摘下斗篷的风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那双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丝紧张,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陈令君。”
她微微躬身,声音如玉石轻叩。
两人没有多余的寒暄。
陈末引着她进了营帐。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方书案,案上堆满了竹简和地图。
唯一与这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是一张古琴。
焦尾。
蔡邕将此琴赠予陈末,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真正能读懂它的人。
蔡昭姬的目光落在那琴上,心中微微一颤。
她走到琴前,缓缓坐下。
陈末没有说话,只是为她点亮了案几上的油灯,然后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
蔡昭姬的纤纤玉指,轻轻搭上了琴弦。
“铮——”
第一个音符响起,清越而悠扬,瞬间驱散了帐篷外的喧嚣与寒意。
她弹的,是《高山流水》。
琴音初起,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带着少女初见的羞涩与试探。
继而,琴音渐转,变得开阔雄浑,如登高山之巅,俯瞰万里河山,那是对英雄功业的仰慕与赞叹。
陈末闭上了眼睛。
他听懂了。
这琴音里,没有露骨的挑逗,没有世俗的欲望。
有的是一个才女对另一个灵魂的探寻,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期许。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蔡昭姬抬起头,美目中水波流转,静静地望着陈末,等待着他的回答。
帐内,只剩下灯花爆开的“噼啪”轻响。
许久。
陈末睁开了眼,眼中带着一丝歉意,却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清明。
“蔡小姐的琴音,陈末听懂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只是……”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一句前朝名将的豪言壮语,被他在此刻说了出来。
蔡昭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像是被风雨惊扰的蝶翼。
她明白了。
这不是拒绝,这是一种更高明的许诺,也是一种更无奈的推脱。
他不是不懂,而是不能。
长安未定,朝局未稳,他身处漩涡中心,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许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更何况,他头顶上还悬着相国府的赐婚。
“我……明白了。”
蔡昭姬缓缓起身,对着陈末又是一个万福。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少女的期盼,多了几分了然于心的沉静。
“今日叨扰,还望陈令君海涵。”
“昭姬,告辞。”
她转身,重新披上斗篷,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营帐。
看着那纤弱而又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陈末轻轻叹了口气。
何尝不知红袖添香,何尝不慕佳人相伴。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必须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