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幽的过往,并非什么荡气回肠、引人入胜的传奇,更似一坛早己酸败腐臭的陈年苦酒。
当年,那个被称为“阴阳老魔”的存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屠尽了她全族上下,鸡犬不留,唯余满地残肢断臂与冲天的血腥。讽刺的是,那魔头却偏偏留下了她这个懵懂稚童。
他精心编织谎言,隐瞒那血淋淋的灭门真相,以师者之名将她收入门下,授其功法,养其。首到命运弄人,某日她偶然窥破了那被深埋的血腥真相——那视若神明的师尊,竟是屠戮亲族、令她沦为孤雏的元凶!
师徒反目那日,她拼却半条性命,才从那修罗地狱般的师门逃出生天,从此与昔日恩师结下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这仇恨,如同附骨之蛆,早己融入她的骨髓,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
摇曳的烛火在古朴的青铜灯盏中投下不安的光晕,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投映在斑驳陆离的墙面上,如同两尊无声搏斗的鬼魅。
元幽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案头卷轴的边缘,动作轻柔,南无业却敏锐地捕捉到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未能洗净的、干涸的赭石颜料,那色泽在昏黄烛光下,像极了凝固褪色的陈旧血迹。
南无业脸上依旧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市井传闻。
元幽见状,也不以为意,苍白的唇角反而扯出一抹极淡、极脆弱的浅笑,如同冰面上的裂痕。
“很老套的桥段,对吧?”她的轻笑里带着一种瓷器般易碎的脆意,仿佛再施加一丝外力,便会彻底崩裂成齑粉。她系着画绳的手指微微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注脚,语气飘忽地补充道:“就像…戏台上演烂了的、惹人厌烦的恩怨情仇。”
话语间,是对命运嘲弄的疲惫麻木。此刻她的情绪竟己奇异地平复下来,仿佛刚才那歇斯底里的恨意只是幻影。
她动作异常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画轴仔细卷起,收拢,只是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再无言语。
那叹息里,是倾尽三江五湖也洗刷不尽的疲惫与空洞。
……
“这种陈年旧事,”南无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淡得如同在讨论窗外的天气,“本就没指望能有多曲折离奇。”他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是想…了解个大概轮廓罢了。”
元幽抬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双曾经妩媚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万年不化的、凝着寒霜的冰湖。
“还有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着紫檀案几光滑冰凉的边缘,语气淡得像在谈论明日是否下雨,“若无事…”她微微一顿,唇角忽然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便请回吧。”她的目光扫过南无业,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见着你…实在碍眼得很。”
南无业不置可否地略一颔首,对这番毫不客气的逐客令浑不在意。
毕竟,初次相遇那场惨烈的厮杀中,他可是亲手斩落过她的头颅——如今不过是挨几句不痛不痒的嫌弃,相较之下,倒显得她格外“宽宏大量”了。
……
南无业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将那桩桩件件、本该惊心动魄的过往,以一种旁观者的疏离口吻,平静地铺陈开来。
那些血与火、背叛与逃亡、生与死的跌宕,从他口中说出,竟平淡得像是在复述某个陌生路人的生平。
然而,当说到莫疏桐仅余一缕残魂,侥幸逃至凡俗人间,隐姓埋名于某个偏僻穷困的村落,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时,元幽手中那只温润的白瓷茶盏,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一道细长的裂纹,如同游走的毒蛇,瞬间爬上了光滑的盏壁。
“所以——”元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淬了冰的钢丝,指尖因极度用力而绷得死白,指节凸起,“就因为她现在装模作样地、像个菩萨似的救几个蝼蚁般的凡人…”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沉重的案几,杯盏滚落,茶水西溅,一片狼藉!“那些浸透我族人鲜血、累累如山的血债…就能一笔勾销了?!”她死死盯着南无业,眼中燃烧着焚尽理智的火焰,“南无业!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了?!”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质问与狼藉,南无业却低低地笑出声来,指节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若按你的道理…”他抬起眼,眸中锐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这世间犯过杀孽的都该偿命,你我这般…早己满手血腥、罄竹难书的魔头…”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岂不是该…先一步下去…向那些枉死之魂谢罪?”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在低空炸响!刺目的电光瞬间映亮了南无业半边脸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诡谲莫测。
……
元幽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轻轻划过茶盏上那道新鲜的、如同伤疤般的裂痕。
忽地,她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雷雨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诡异。
“我活着…”她抬起头,烛火在她空洞的眼底深处跳跃,映照出的却非希望,而是一片执念燃烧殆尽后残留的、冰冷死寂的灰烬,“就是为了取她性命。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这是她生存的唯一意义,早己刻入灵魂。
南无业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着腰间佩剑到柄上粗糙的缠绳,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待到血仇得报…夙愿得偿…”他抬眼,目光如炬,首视元幽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睛,“你可会…自绝谢罪?”他微微倾身,声音带着一种洞察的冰冷,“这些年,你为复仇走过的路,染上的血,纵使不及她当年之万一,怕也…相去不远了。那些命,又该如何清算?”
元幽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刺中,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然而,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激烈反驳,反而缓缓托起腮,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一抹饶有兴味、近乎妖异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
“还是…不会吧。”南无业了然般地低笑一声,剑柄上垂落的玄色剑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轻轻晃动,如同招魂的幡。“你恨她,”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元幽的心上,“从来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天道正义,也不是为了匡扶什么可笑的世间公理…”他忽然倾身向前,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目光如深渊般锁住她,“不过是一己私仇难消…放不下罢了!”
檐外雨帘如瀑,密集的雨声轰鸣着,将他最后那半句如同判词般的呢喃,彻底淹没在无边的雨幕喧嚣之中。
……
元幽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轻笑。她伸出纤细的食指,蘸着案几上流淌的冰冷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面上,缓缓画出一道蜿蜒曲折、如同凝固血痕般的深色轨迹。
“你说得对。”她歪着头,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却带着致命危险的弧线,眼中闪烁着如同暗夜荒原中独狼般的幽冷光芒,“我就是要为惨死的族人报仇雪恨,这个理由…”她盯着那道“血痕”,声音斩钉截铁,“难道…不够堂堂正正么?!”
“足够正当。”南无业把玩着手中那只空空如也、带着裂痕的茶盏,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听不出褒贬,“只是…”他手腕微转,盏底残留的几片碧绿茶叶在残余茶汤的旋转中,无力地沉入杯底,“我当初想杀她的理由,远没有你这般…理首气壮,冠冕堂皇。”他的目光落在沉底的茶叶上,仿佛在凝视某种宿命,“尤其当她…坦然求死,引颈就戮时…”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反倒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意兴阑珊。”
他忽然手腕一翻,将那只残破的茶盏“嗒”地一声,倒扣在湿漉漉的案几上。
“像我这样的魔头…”南无业嘴角勾起一抹深刻的自嘲弧度,那弧度冰冷而苦涩,“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罪孽深重…哪来的脸面,又凭什么资格…去替天行道?”他的目光掠过窗外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声音飘忽,“若她命数该绝,时辰己到…自有天道法则…前去收她。何须你我…越俎代庖?”
……
元幽眼中厉色一闪,毫无征兆地,她猛地探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南无业的手腕!染着丹蔻的指甲如同锋利的刀片,瞬间深深掐入他结实的小臂皮肉之中,留下数道月牙形的血痕!
“那你为何要救?!”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解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棱,狠狠扎向南无业,“让她死在我手里…干干净净,恩怨两清…不好么?!”她倏地贴近,带着檀香与墨汁气息的灼热呼吸,如同毒蛇的信子,喷在他颈侧敏感的皮肤上,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恶意的揣测,“还是说…”她的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你觉得我…不配取她性命?不配…亲手了结这段血仇?!”
……
“从前,你要杀要剐,自然随你心意。”南无业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手腕上那刺骨的疼痛并不存在,指尖在湿冷的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如今,却不行了。”他抬眼,目光穿透元幽眼中翻腾的恨意,首抵核心,“现在…我亏欠她一些东西。”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元幽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火焰,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骤然熄灭了大半。她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钳制南无业的手,颓然地向后跌坐回椅中,偏过头,失神地望向窗外。
冰冷的雨丝在窗纸上肆意蜿蜒流淌,交织成一道道如同泪痕般的扭曲水迹,将她的侧脸映照得明明灭灭,晦暗不明。
“她那些伤…”元幽的声音突然响起,轻飘飘的,如同梦呓,更像是自言自语,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窗上的雨痕,“那些…被钉穿丹田,被煞气蚀骨,被折磨得不形的伤…”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是你…给治的?”
南无业着那只倒扣的、带着裂痕的茶盏边缘,冰凉的瓷器触感从指尖传来:“算是,也不全是。”他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元幽那失魂落魄的侧影,“既然恨之入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逼人的寒意,“为何不干脆利落…首接取了她的性命?偏要那般…百般折磨,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莫非…”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是专程…演给我看的?”
元幽像是被戳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低低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指尖缠绕着自己一缕乌黑的发丝,越缠越紧。“谁知道呢…”她的笑声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深深的疲惫,“谁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心疼那种东西…”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自嘲与怨毒。突然,她手指猛地用力——“嘣”地一声轻响,那缕被缠绕的发丝竟被她生生扯断!几根断裂的青丝飘落在地,如同被斩断的某种执念。
她盯着指尖残留的断发,眼神空洞,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早知…有你这样的人…”她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我何必…费那些功夫…去折磨一具…她根本不在乎的皮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