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摇曳不定的光影。
苏灼华斜倚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着摊开的族谱上,那个烫金的新名字——她的名字,如今赫然列于族长之位,墨色浓重,仿佛还带着未干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纸页上,也压在她的心头。
窗外,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被如血残阳浸染得一片殷红,刺目得如同那日祠堂激烈争执时,三叔公暴怒之下摔碎的青瓷茶盏,飞溅的褐色茶汤在泛黄的族规卷轴上洇开的、洗不净的污痕。
她到现在还记得孟有道那只仅存的右臂,如何沉稳而带着无形威压地按在玄铁剑柄上的样子;更记得白发萧然的七叔祖,如何颤巍巍捧出那卷尘封的预言卷轴,羊皮纸上“双十之年,长女兴族”八个古拙篆字,在幽暗烛光下,如何像烧红的烙铁般,狠狠刺痛了她年轻的眼眸。
“我才十九岁啊…” 她对着案头那面光亮的铜镜,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镜中人发髻束着男子式样的玉冠,一丝不苟,腰间却悬着象征族长权柄与责任的蟠螭玉珏,温润的玉质在暮色中流转着幽光。
这身装束不伦不类得近乎可笑——正如她此刻的处境。三个月前,她还是个会为束胸绑带勒得太紧而躲在闺房里发脾气的小姑娘,如今,却要执掌一族三百余口人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
书案上摊开的厚重账册突然被一阵穿堂风掀起,纸页哗啦作响,露出了夹在其中的半枚青铜兵符。
冰冷的符身上,还残留着几点暗褐色的印迹——那是忠心耿耿的老仆临终前,从贴身夹袄最深处取出时,咳出的血沫所染。
原来父母拼死护送她回到这陌生又复杂的宗族,并非仅仅是让她认祖归宗,更是要她接过这烫手山芋般的权柄,负重前行。
远处练武场隐隐传来族中子弟们操练比试的呼喝声,朝气蓬勃,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纷乱的心绪。
苏灼华胸中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起,她抓起案头那枚沉甸甸的铜制兽首镇纸,狠狠砸向对面的白墙!
“砰——!”
一声沉闷巨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倦鸟,扑棱着翅膀仓惶飞入血色暮霭。
她恨这如同枷锁的预言!恨那些长老们眼中或审视、或算计、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更恨…恨自己那一刻,在孟有道那沉静如渊的目光注视下,问他“可愿接任”时,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
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与委屈终究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蹲下身,去捡那枚被自己迁怒、甩到冰冷墙角一隅的镇纸。
铜制的兽首镇纸还带着书案上残留的、微乎其微的余温,沉重的边角在坚硬的青砖上磕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却依旧静静地卧在那里,兽眼圆睁,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铜面时,一股莫名的赧然涌上心头:这物件陪伴她看过多少案牍劳形的晨昏,替她压平过多少卷承载着家族厚重历史的族谱?此刻却因她一时难以自持的烦躁,平白遭了这池鱼之灾。
“倒是我错了。”指尖轻轻着镇纸上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的脊背,她对着这无声的老友轻声自语。
檐下归巢的倦鸟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鸣,漏进寂静的书房,惊得案头未及收拢的账册纸页边缘,微微颤动了一下。
远处练武场的呼喝声渐渐稀疏下去,沉沉的暮色在镇纸兽首那双空洞的眼窝里,凝出一点幽暗的金色光斑,像极了…像极了父亲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攥紧她的手时,掌心那枚同样冰凉彻骨、却象征着承诺与托付的蟠螭玉珏。
她将镇纸重新放回案头,指尖用力,将它一丝不苟地摆正。
动作间,腰间的蟠螭玉珏轻轻磕碰在坚硬的紫檀桌沿,发出一声清脆却短促的轻响。
这回的叹息轻了些,如同游丝,混合着窗外老梅枝头逸散进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暗香,飘落在渐渐深浓下去的暮色里——有些少年意气,终是要强咽回肚子里的。
就像这被重新拾起的镇纸,终究要回到它该镇守的位置上,替她压住这满室翻涌的、属于少年人的惊惶与无措。
……
镇纸的铜底触到紫檀案几的声响似乎还在寂静的空气中微微震颤,她脑中却毫无预兆地闪过那个总是一袭玄色大氅的身影。
南无业——名字里带着佛门禁讳的“业火”,眉宇间却总凝着霜雪般的冷冽。一个矛盾又强大得令人心折的存在。
夜风悄然掀起窗纱一角,带来老梅枯枝在风中轻晃的细微声响。她忽然惊觉,自己的掌心竟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原来比起费心琢磨那个男人会如何应对此等局面,更让她心慌意乱的,竟是回想起他说“人活一世,总得给自己留道能回头的缝”时,那双深邃眼眸里跳动的、如同烛火般的微光。
那光芒,竟像极了自己案头此刻那盏油灯里,将熄未熄、挣扎摇曳的最后一粒灯芯。
……
雕花木门被轻轻叩响时,苏灼华正对着镇纸兽首上那道新添的、微不可察的磕痕怔怔出神。孟有道的身影裹挟着夜风里的寒梅冷香挤了进来,他那只独臂上的玄铁护腕擦过厚重的门框,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他的脸上覆着一层从窗外渗入的淡金暮色,如同戴上了一层面具,让人辨不清喜怒。
“孟叔。”她指尖下意识地按在镇纸冰凉的边缘,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这骤然降临的寂静里,轻飘得像一片落在深潭水面上的枯叶。
“后天,城西宣武堂有场行会宴。”孟有道的独臂习惯性地往身后负了负,动作间,护腕上一枚磨得发亮的旧铜扣,在案头跳跃的烛火下泛着暗哑而疲惫的光泽,“各大家族掌事皆会到场。你需得代表苏家列席。”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案头摊开的账册纸页无风自动,轻轻颤了颤。
就在这一瞬,苏灼华眼尖地瞥见孟有道玄色袖口下,露出一小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护腕布——那是母亲当年亲手为他缝制的,针脚细密得如同族规卷轴上工整娟秀的小楷。
喉间骤然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窗外沉坠的暮色还要冰凉:“孟叔是怕我…丢了苏家的脸面?”
独臂道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似乎也微微抬起了一瞬,像是想伸过来安抚,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沉声道:“若你不愿——”
“我去。”她忽然扬起脸,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指尖却用力碾过镇纸上那道浅浅的磕痕。那笑意浮在脸上,却丝毫未曾抵达眼底,像一层薄雪覆盖在寒冰之上。
“当初既接下了这玉珏,”她的目光扫过腰间温润的蟠螭佩,“便知道迟早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腰间的蟠螭玉珏随着她首起身的动作,再次轻碰在坚硬的桌沿,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惊得窗台上停驻的一只夜蛾扑簌簌飞入黑暗。
孟有道看得分明,在她束得一丝不苟的玉冠旁侧,还别着一枚小小的、褪了色的绢花——那是三个月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儿家时,簪在鬓边的寻常饰物。
此刻,她垂眸整理着袖口繁复的暗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蝶翼般的淡影,那个会为束胸带紧勒而娇嗔发脾气的少女,仿佛己彻底沉入了时光的深潭。
“我会准备好的。”她倏然抬起头,唇边的笑意里揉进了一丝硬邦邦的、如同生铁般的坚决,“劳烦孟叔,替我备一身…撑得起场面的衫子。”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总不能叫人背后议论,说苏家新掌事,连门面都撑不起来。”
一阵夜风卷着几片凋零的老梅残瓣,打着旋儿扑进窗棂,恰好落在她摊开的账册中央,像几点凝固的血。
孟有道望着她无意识间,指尖仍在反复镇纸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是将欲言又止的话语咽了回去。
孟有道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镇纸被稳稳压回账册上的、沉稳而清晰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尘埃落定的力量,像一片在激流中挣扎许久的叶子,终于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水底——无论情愿与否,有些路一旦踏足其上,便只能低头看着鞋尖沾染的泥泞,一步深似一步地,走向那无法回头的远方。
……
苏灼华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与南无业同行的那段日子。想着那人沉默却坚实的背影在前方开道,想着自己只需亦步亦趋,无需思虑前路艰险,无需承担如山重负。
那时候,天塌下来,似乎都有人顶着。每日里只需想着下一顿吃什么,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纯粹得如同山间清溪。
可惜,那样的日子,终究如指间流沙,握不住,留不下。那人也注定只是她漫长命途中的一程山水,一场萍水相逢的过客。
“命运啊……”她对着那枚承载了太多心绪的兽首镇纸,轻声呢喃。
烛火摇曳,将她的眼尾映得微微泛红。
原来最让人心口发涩、喉头哽咽的,并非“注定错过”的结局;而是清晰地知晓,有些温暖如春的时光,一旦被腰间这枚蟠螭玉珏冰冷的棱角生生割裂开来,便连“回头看”一眼,都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奢侈——就像南无业玄色披风上,那曾经惊鸿一瞥、象征着焚尽一切业障的暗红纹路,终究要彻底湮灭在她必须独自走下去的、布满雕花窗棂与家族重担的漫漫长夜里,再无踪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