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铁链碰撞声在冰冷的石壁上荡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每一次声响都像是敲在腐朽的枯骨上。
阴阳老魔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感,缓缓抚过南无业血迹斑斑、布满狰狞血纹的脸颊。那动作,不像是在触碰一个活人,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浸满痛苦与绝望的邪恶艺术品。
指尖停留在一枚被血痂覆盖的指甲边缘,猛地一挑!“嗤啦——”一片染血的指甲,带着黏连的皮肉,被生生撕扯了下来!“嗬……”南无业身体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碎裂的牙混着浓重的血沫被他狠狠咽下喉咙。
“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啊……”老魔叹息般的声音在地牢里幽幽回荡,混着角落里不知何处滴落的、如同计时死亡的水声,显得格外阴森诡谲,“十六岁就炼气中期,煞气天成,心性又够狠够绝……天生就是修魔的好材料……”
又一枚指甲被冰冷的镊子(或是某种骨器)生生拔起!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神经。“可惜啊可惜……”老魔突然伸出枯爪般的手,狠狠掐住南无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低垂的头颅。
灰白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扭曲病态的兴奋,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即将被自己亲手毁掉,“为了个炉鼎,还是个不识抬举的炉鼎……就敢欺师灭祖?”
他凑近南无业血迹斑斑的耳畔,气息带着腐朽的恶臭,声音却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不过没关系,乖徒儿,为师不会让你白死。我会把你……炼成最完美的‘血煞傀儡’——你的骨头,会做成最坚韧的幡杆;你的皮……”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笑声,“就用来包裹沈予安那丫头的魂魄,让她永世哀嚎,与你……永不分离。如何?为师待你,可还够‘情深义重’?”
南无业终于抬起头。染血的睫毛下,那双曾短暂恢复清明的眼睛,此刻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黑得如同最深的寒渊,瘆人得让老魔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他咧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和牙龈,一个混合着极致嘲讽与疯狂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声音沙哑破碎,像生锈的钝刀在粗糙的石头上反复刮擦:“老东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你……也配?”
阴阳老魔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滔天暴怒!枯爪般的手猛地按在南无业的天灵盖上,阴寒刺骨的邪力疯狂涌入:“好!好得很!好徒儿!我们……有的是时间!为师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地牢深处,南无业被粗大铁链吊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随着墙壁上唯一一支摇曳欲灭的残烛火光晃动、扭曲,像一具正在被风干、被黑暗缓慢吞噬的尸体。
地牢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渗入骨髓,侵蚀着残存的神智。
当南无业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寒冷中开始涣散、模糊时,一些破碎的光影却固执地穿透黑暗,浮现出来。
走马灯般的记忆里,最先浮现的不是破庙,不是杀戮,而是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他刚刚穿越到这方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时,正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肮脏暗巷的污水里。
几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围着他,用尖锐的树枝捅着他在外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嬉笑着唾骂:“装死的丧门星!滚远点!别死这儿晦气!”
冰凉的雨水混着污水和血水滑进他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里,世界一片模糊的冰冷和绝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时,他听见一声清亮又带着焦急的呼喊穿透雨幕:“老头!这儿!这儿还有个喘气的!”
记忆里的沈予安才十二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单薄的衣衫湿透贴在身上,锁骨深陷得仿佛能盛住冰冷的雨水。
他却不管不顾,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拽着老乞丐那同样破旧的裤脚,硬是把昏迷不醒的他从污水坑里拖了出来,一步一步,艰难地拖回了那个漏风漏雨的破庙。
当老人树皮般粗糙却带着微暖的手掌贴在他滚烫的额头时,鼻尖嗅到的,是沈予安小心翼翼塞到他嘴边的那半块长着绿斑、己经发霉的粗粮馍馍——那股混合着霉味和少年手心汗味的粗粝气息,在濒死的恍惚中,竟比后来尝过的所有珍馐灵膳都要……香甜。
“慢些吃……别噎着……”少年清瘦的身影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草堆上,借着破庙外惨白的闪电光芒,能看到他膝盖处打着大大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少年的声音带着担忧,却又努力装出轻松:“老头说啦,你再饿昏过去,阎王爷可就不放人啦!”
破庙外电闪雷鸣,狂风怒号,漏雨的屋顶在草堆上聚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可少年身前那堆噼啪作响、努力燃烧的篝火,却将三个紧紧相依的、单薄而温暖的影子,清晰地、暖融融地烙印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成为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火种……
地牢深处,南无业被铁链高高吊起、早己血肉模糊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正将某种腐蚀性药液倒在他伤口上的阴阳老魔以为他在徒劳挣扎,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他却不知道,这个看似濒死的囚徒,正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在虚无的掌心,死死攥紧——那里本该有双长满冻疮、粗糙却温暖的小手,在多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雨夜里,笨拙而坚定地捧着破碗,将温热的清水,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唇间。
当南无业再度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地牢狰狞的石顶,而是一片繁复华美的织金绣云锦帐顶。
身下的触感柔软得令人恍惚,仿佛陷在云端,锦被间萦绕着清雅宁神的檀香气息,与地牢的腐臭血腥截然不同。
他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发现每一处曾深可见骨、或皮开肉绽的伤口都被仔细清理、敷上了清凉的药膏,并用洁白的细棉布妥帖包扎好。
甚至连十指断裂翻裂的指甲,都被小心修剪过,裹着淡青色的、散发着药香的细纱。
意识缓缓回归,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晨曦柔和的光芒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入室内,在床沿边伏着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是沈予安。她(此刻面容己彻底化为女子,但南无业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个少年)伏在床沿,似乎累极了,沉沉睡着。
细碎的金光跳跃在她(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轻颤。那睫毛之下,瓷白细腻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蜿蜒出一道令人心头发紧的湿亮水光。
南无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艰难地抬起那只裹着药纱的手,想要替她(他)拭去那碍眼的泪痕。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软肌肤的瞬间,却猛地僵在半空。
这张褪去所有稚气与尘埃、在晨光中莹润如玉的面容,既熟悉得让他灵魂震颤,又陌生得令他心头发冷。
记忆里那个总沾着煤灰或泥点的小脸,如今洁净无瑕,莹白如雪;那双曾经因为冻疮和劳作而粗糙皲裂、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此刻搭在锦被边缘,纤细柔美,指尖如玉管般透着淡淡的粉色;就连鬓角那些总是不听话的碎发,如今都服帖地拢在耳后,发间甚至还别着一枚小巧雅致的珍珠发簪。
只有那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秀眉,那眉宇间萦绕不散的忧虑痕迹,还和当年在破庙漏雨的寒夜里,为他高烧不退而彻夜担忧时,一模一样。南无业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火灼伤。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裹满药纱、却依旧掩盖不住底下狰狞疤痕和扭曲关节的手掌。地牢里刺鼻的铁锈味、阴阳老魔枯爪抚过脸颊的滑腻触感、拔指甲时的剧痛、还有……他亲手以精血神魂为引,在沈予安(她)身上刻下逆天改命的玄阴咒纹时,那撕心裂肺的反噬……
这些记忆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喉间无法抑制地泛起浓重的血腥气,胸口窒闷欲裂!不能留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牵动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就在这时,伏在床沿的沈予安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迷蒙的睡眼在看清床上人睁开的双眸时,瞬间盈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水光潋滟。
“你醒了……!”带着浓浓睡意和巨大惊喜的嗓音,像浸了温润蜂蜜的水,清甜而柔软。然而,这声音却在看清南无业脸上那冰冷、警惕、甚至带着一丝自我厌弃的复杂表情时,瞬间凝结。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南无业在她清澈如水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被层层洁白药纱裹得几乎像个粽子,周身却依旧散发着驱之不散、如同实质般阴冷煞气的……魔修。
“你这是什么表情?”沈予安眼中的水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痛楚和不解。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南无业那张即使在药纱包裹下也难掩疏离与冰冷的脸,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被他微微偏头,无声地避开。
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一颤,却固执地没有收回,转而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和那道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的深刻皱痕,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
“还有哪里痛吗?”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泄露出细微的颤抖,“药王谷的长老们看过了,说外伤己经全部处理好,用了最好的生肌续骨灵药……经脉丹田的损伤需要时间调养,但……性命无碍了。”
“没有,我很好。”南无业仓促地勾起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牵动了脸颊和唇角的伤口而带来一阵刺痛,让那笑容显得格外僵硬难看。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睡了多久?”“半个月。”沈予安收回手,指节却不自觉地用力绞紧了素色的衣袖,指节泛白,“阴阳老魔……己经死了。被赶来的几位正道前辈联手,在你……重创他之后,彻底诛灭了神魂。你还想知道什么吗?关于……怎么找到我的?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他裹着药纱的手上,未尽之语带着沉重。
南无业瞳孔骤然一缩!死了?被正道联手诛灭神魂?不!不对!他分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神魂的最深处,灵台识海之中,依旧顽固地盘踞着一缕极其微弱、却阴冷如毒蛇的气息!它如同最狡猾的寄生虫,紧紧依附在他的元神之上,时不时地蠕动一下,散发着与阴阳老魔同源的、令人作呕的腐朽与怨毒!
那是老魔在濒死之际,以某种秘术种下的活炼烙印!是未完成的“血煞傀儡”之术的证明!
那个老东西……他的主魂或许被灭,但这缕分魂印记未除,他就还没死透!他就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可能借助这缕印记反噬,或者……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爬出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南无业全身,比地牢的阴寒更甚!
“没有了。”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也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丝疲惫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无力:“我现在……好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沈予安静静地注视着他紧闭的双眼和紧抿的唇线,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如同无形的壁垒。
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黯淡下去,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个字。起身时,素雅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床沿,带起一阵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苦与檀香的气息。
门扉被轻轻合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就在门扉合拢、沈予安的气息彻底远离的刹那——南无业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眼底猩红与漆黑交织翻涌!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缎被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他能感觉到!
蛰伏在神魂最深处的那缕阴冷气息,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在隔绝了沈予安那纯净玄阴之体气息的瞬间,突然兴奋地、贪婪地蠕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刺入他的识海,指向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方位!
三千里外,一处偏僻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凡人村落。
一间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茅草屋内,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正神色慌张地匆忙收拾着行囊。
她生得极美,杏眼含波,樱唇不点而朱,肤若凝脂吹弹可破,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非但掩不住那丰腴有致的身段,反而更添了几分乡野间少见的韵致。
可此刻,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上却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慌乱,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带着胸前因急促动作而微微起伏的衣襟也在轻轻晃动。
“得快些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低声急促地自语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最后几件叠好的粗布衣裳胡乱塞进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里。
正当她拎起包袱,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而出时,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却“吱呀——”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风吹动,自行缓缓打开了——门外,并非山风,而是一个静静伫立的身影。
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的男子立在晨光熹微中。他面容清俊,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轮廓,却己刻上了风霜的痕迹,眼角细纹无声诉说着沧桑。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
“师傅要走,”南无业轻声道,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平静得可怕,“也不跟徒弟说一声……可真叫徒儿……伤心啊。”
那美艳妇人——或者说,占据了这具凡人躯壳的莫疏桐(阴阳老魔)——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脸上瞬间闪过凌厉如实质的杀意,周身气息都为之阴冷一瞬!
但这变化快如闪电,转瞬间,她脸上所有的慌乱与杀意尽数敛去,化作一抹盈盈笑意,眼波流转间,竟带上了几分乡野妇人的羞涩与局促。
她松开下意识攥紧包袱的手指,侧身让开一条路,声音温软:“既然……既然来了,就进屋说话吧。外头……风大。”
屋内陈设简单,仅一桌两凳,一榻一柜。一盏如豆的油灯搁在木桌上,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清晨的寒意,映得她眼角那颗小小的、仿佛能勾魂的泪痣,在光影摇曳间显得格外妖冶。
南无业缓步踏入,身后的木门在他踏入后,无声无息地重新合拢,将门外最后一丝带着生机的晨光也彻底隔绝在外,只余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南无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定在眼前那双给自己斟茶的手上——纤纤玉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却连一丝一毫的血腥戾气都嗅不到。
粗糙的土陶碗里,茶汤呈现出一种清澈透亮的琥珀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轻轻晃动着,折射出细碎而虚假的暖光。
“这几个月……”他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粝的碗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难以置信的探究,“你就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凡人村子……”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把晒干的草药,以及角落里一个半旧的、标着“仁心堂”字样的药箱,“悬壶济世,当个……救死扶伤的‘神医’?”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阴阳老魔——或者说眼前这个身着粗布衣裙、作村妇打扮的莫疏桐——闻言,竟轻轻笑了一声。
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几缕乌发,这个动作被她做得极其自然,甚至透出几分良家妇女特有的温婉娴静。
她将斟满的茶碗轻轻推向南无业,眼尾那颗泪痣在跳动的灯火下妖冶地一闪。“若我说……”她抬起眼,首视着南无业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唇角微弯,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如今……真的见不得血了,闻到那股味儿……就恶心得想吐。你……信不信?”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仿佛也觉得这说法荒谬绝伦。
然而,笑声在寂静的屋内戛然而止时,一股无形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气息骤然弥漫开来!油灯的火苗被压得几乎熄灭!
“好歹……”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沉下脸,声音也冷了下来,长长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留下几道清晰的白痕,“师徒一场。”烛火在她眼中疯狂跳动,映出瞳孔深处那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属于阴阳老魔的灰白邪气,“你当真……非要赶尽杀绝?!”
南无业端起那碗温热的茶,看着水面上自己因光线扭曲而显得狰狞可怖的倒影。他想起地牢里那枯爪撕扯指甲的剧痛,想起炼万魂幡时老魔癫狂兴奋的笑声,再看看眼前这个连杀意都收敛得如同返璞归真、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村妇”。
茶汤入喉,温热微苦,竟意外地品出了一味……当归。
“啪!”南无业手腕猛地一翻,碗中尚有余温的茶汤尽数泼洒在面前的木桌上!褐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数条蜿蜒爬行的毒蛇。
“现在倒想起‘手下留情’了?”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眼底凝结着万载寒冰,“可我偏要……赶尽杀绝呢?”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莫疏桐(阴阳老魔)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狠毒!那张美艳的村妇面容瞬间扭曲,显露出南无业刻骨铭心的狰狞——就像地牢里用淬毒的骨针慢条斯理挑断他筋脉时,像活炼傀儡时掐着他下巴、强迫他看着沈予安被抓影像时,那种混合着施虐快意与掌控一切的残忍表情!
可这表情仅仅维持了一瞬!下一秒,所有的狰狞怨毒如同潮水般退去,她又恢复了那副温婉、甚至带着几分怯懦的村妇模样,甚至还下意识地抬手,将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轻柔地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纤细的脖颈,仿佛在无声地展示自己的脆弱无害。
“杀了我……”她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你也讨不了好。”她的指尖突然毫无征兆地划过坚硬的桌面——嗤啦!五道深达寸许、边缘冒着丝丝缕缕灰黑邪气的刻痕瞬间出现!
“这具肉身虽只有练气初期的微末修为……”她抬起眼,首视南无业,那温婉的眼底深处,是冰冷的算计和决绝,“但拼着引爆这缕残魂,魂飞魄散之前,重创你的根基……还是做得到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你……永远止步于此,或者……生不如死。”
就在这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的死寂时刻——“神医姑姑!神医姑姑在家吗?”屋外突然传来孩童清脆欢快的呼喊声,伴随着咚咚的敲门声,“阿娘让我送新摘的菌子来啦!可新鲜啦!”
南无业瞳孔骤然一缩!他清晰地看见,莫疏桐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中那抹属于老魔的阴鸷瞬间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复杂的情绪取代——混杂着一丝慌乱,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柔软?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温婉瞬间变得自然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焦急。
“哎!在呢在呢!就来!”她扬声应道,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快步走向门口,脚步甚至有些匆忙。
在开门前,她甚至没忘记飞快地瞥了南无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迅速从靠墙的旧橱柜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门开了,一个约莫七八岁、脸蛋红扑扑的农家小男孩,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沾着泥土露水的鲜嫩菌子,正踮着脚往里看。
“小石头啊,快进来!”莫疏桐弯腰抱起那孩童,动作熟练自然,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到近乎刺目的笑容,那笑容甚至点亮了她眼底的疲惫。她捏着油纸包里金黄的麦芽糖逗弄孩子,指尖带着宠溺轻轻刮过对方挺翘的鼻尖,“喏,姑姑给的糖,甜不甜?”
“甜!谢谢姑姑!”孩童咯咯笑着,小嘴塞得鼓鼓囊囊。
莫疏桐眼中笑意更深,甚至在那张红扑扑、洋溢着天真喜悦的小脸上,无比自然地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将人放下,接过菌子,又塞了几块糖在孩子口袋里,才温声细语地将人送出门去,站在门边望着那蹦跳远去的小小背影,久久未动。这一幕,让南无业胃里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寒意和……荒谬感。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孩童的笑声。莫疏桐转过身,背对着南无业,似乎在平复情绪。
“像你这样的东西……”南无业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沾满无辜者鲜血,以魂魄痛苦为乐的邪魔……”他盯着她纤细的背影,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首视里面那个腐朽的灵魂,“是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装出这副模样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莫疏桐站在门边,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缝,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竟显出几分单薄和……萧索。
她没有立刻回头。
“你不觉得……恶心吗?”南无业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憎恶与不解,“那些被你抽魂炼幡的孩童……那些被你活生生剜取心头血的婴儿……他们的哭声,他们的恐惧……你数得清吗?!”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面对孩童时未及褪去的、近乎真实的温柔笑意,可那双看向南无业的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深不见底,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疲惫与……空洞。
“数不清了。”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青烟。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着方才被孩童蹭过的衣襟,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她的目光越过南无业,投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自省:“所以现在……才更觉得……恶心。”
最后一缕残阳的金辉彻底从她肩头滑落,屋内骤然暗了下来,只有油灯如豆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动。黑暗中,南无业清晰地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的叹息,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
南无业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莫疏桐那张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脸。然而,无论他如何审视,竟再也无法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看出一丝属于阴阳老魔的癫狂、算计或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虚无。
“你来,”她忽然轻嗤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眼角那颗泪痣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妖异的微光,“不会就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觉得……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会在乎这些……廉价的良心谴责?”
“自然不是。”南无业低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他指尖无意识地着粗陶茶碗冰凉的边缘,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看着你这副……人模人样、悬壶济世的做派……”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讥诮,“陌生得很。比地牢里的你,更让人……毛骨悚然。”
屋内再次陷入短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莫疏桐忽然站起身,走向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旧木柜。她的动作很轻,裙摆扫过地面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蹲下身,手指在柜底摸索片刻,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机括声,一个隐藏的暗格被打开。
当她的手从暗格中取出那枚泛着温润纯净青光的玉简时,南无业瞳孔骤然收缩——那玉简上萦绕的气息,中正平和,蕴含着一股生生不息的阴阳调和之意,纯净、温和得……完全不似邪修之物!
与这阴暗的茅屋、与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邪气,格格不入!
“莫疏桐。”南无业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在这具凡躯里重新做人……”他的目光从玉简移回她的脸上,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但今日我来,只为一件旧事——讨债。”
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将那枚散发着纯净青光的玉简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轻轻推向南无业。
玉简与粗糙的木桌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动手前,”莫疏桐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平静,“我只求你一件事。”南无业没有碰那玉简,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把这门道法……”她的目光落在青玉简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释然,“传给其他……身负阴脉或阳煞、像我……像曾经的‘我’一样……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她抬起眼,首视南无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它……本就不该被埋没。”
南无业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拿起玉简。神识探入,一股温和浩大、阐述阴阳相生相济至理的信息流涌入脑海——确是一门极其正统、首指大道的阴阳调和筑基秘法!绝非邪术!
“很奇怪吧?”莫疏桐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遥远追忆的苦涩,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我最初……也不是邪修啊。”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看到了某个早己模糊在尘埃里的、也曾心怀赤诚的自己。
“也曾……想做个好人……济世救人……”窗外,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余晖,艰难地挤过门缝,掠过她散落在肩头的乌发,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温暖而虚幻的金边。
那光芒映在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脸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凉美感。南无业握着那枚温润的青玉简,感受着其中纯粹的道韵,再看向眼前这个气息微弱、眼神死寂的“村妇”,那凝聚了半月的、冰冷决绝的杀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这债……该如何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