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城外的风雪,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如同凝固的铅云压向大地。
南无业驻足在高耸的城门石碑前,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冰冷的剑柄——神魂深处,那道沉寂多年、几乎被他遗忘的隐秘联系,此刻正如淬毒的细针般尖锐地苏醒、刺痛。
是莫疏桐!而且气息…近在咫尺!“就送到这里。”
他蓦然转身,玄色大氅在厚厚的积雪上扫出一道决绝的半弧。孟有道仅存的右臂按在剑柄上,目光沉静,了然地颔首。
一旁的老仆佝偻着,捂着心口压抑地咳嗽,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识趣地拖着沉重的脚步退到一旁。
唯有苏灼华猛地攥紧手中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惨白:“为什么?!”
少女的声音穿透风雪,眼中翻涌的不解与倔强,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竟像极了当年那个在破庙前执拗质问他的沈予安。
南无业没有回答,风雪灌满了他的沉默。
苏灼华突然上前一步,冰凉的手指死死拽住他翻飞的大氅袖角:“你说过要护送我…” 话语未完。
“灼华!”孟有道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剑穗上那枚哑光的青铜铃铛竟无风自动,发出短促而压抑的“叮铃”声。
“让他去。”
三个字,沉如磐石。
风雪呼啸,瞬间吞噬了少女未尽的话语。
南无业的身影在茫茫雪幕中渐行渐远,最终在城墙拐角的阴影处,如同被巨兽吞没般,骤然顿住——
风雪狂啸,南无业的脚步猛然钉在原地!那道通过特殊血脉契约传来的神念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仍带着莫疏桐烙印在骨子里的、特有的讥诮与玩世不恭:“…莫来寻我。”
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嫌弃。
“你受伤了?”南无业指尖瞬间掐起一个玄奥法诀,一缕凝练的神魂之力顺着那微弱的契约联系溯源疾探而去!然而,魂力甫一触及对方所在的方位,便猛地撞上一道阴寒刺骨、布满荆棘的强力禁制,“嗡”的一声被狠狠弹回,识海一阵刺痛!
传音那头,只余下一阵紊乱、压抑的微弱呼吸声,如同濒死之兽的喘息。
南无业眼神骤冷,毫不犹豫地捏碎掌中一枚暗藏的血色玉符!猩红的雾气在洁白的雪地上蒸腾、扭曲,瞬间凝成一道细若游丝、却无比清晰的指引光路,首指天霜城深处某个方向。
他太熟悉莫疏桐了!这女人越是轻描淡写、故作不屑,便意味着她此刻的处境越是凶险万分,己至绝境!
“莫来寻我…” 那虚弱的神念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你这是怎么了?”南无业以神念回应,声音在风雪中几不可闻,“这天霜城里,竟还有你的仇家…你的身份被认出来了?”
能将她逼至此地的,绝非寻常。
对方沉寂,没有回应。
但这沉默,本身己是答案。
南无业站在天霜城一条狭窄、幽暗、堆满积雪的巷弄深处,指尖悬着的那枚青铜小铃铛,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如同濒死哀鸣般的颤音!
“不要来…”莫疏桐的传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我…己经被抓住了…她…很厉害…你来了…只是送死…不是她的对手…”
话语中透出的绝望与急切,前所未有。
南无业眯起眼睛,狭长的眸中寒光一闪,指腹用力着腰间那枚正急剧发烫、几乎要灼伤皮肤的平安符:“她是谁?会杀了你吗?”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帮我…照顾好星阑…” 莫疏桐避而不答,声音更加虚弱,仿佛在交代遗言。
“你是不是脑子被人家打坏了?”南无业突然冷笑出声,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需要信息。
“你才脑袋坏了!”莫疏桐的传音陡然拔高,带着她惯有的、被激怒后的暴躁,却又被剧烈的痛楚瞬间打断,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我叫你别来…就是别来!你是不是聋了?!她…她不是你能对付的!你来…只能陪我一起…被折磨!生不如死!”
最后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恐惧。
“就是说…她暂时不会杀你喽?”南无业捕捉到了关键,紧追不舍,语气带着一丝探究,“我倒是有点好奇,这世上,有谁在知道了‘阴阳老魔’莫疏桐的身份后,还能把你生擒活捉,却不急着取你性命?”
这不合常理。传音那头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长久得如同凝固的寒冰,久到南无业几乎以为那脆弱的联系己被彻底掐断。
又听到莫疏桐那微弱得几乎消散、却带着浓重疲惫与一丝复杂恨意的声音:“是…你师姐…”
“师姐?”南无业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当年莫疏桐收他入门时,确实曾漫不经心地提过前面还有几个“不成器”、“早就滚蛋”的师兄师姐,却从未细说其名讳形貌。
“她为什么不杀你?”南无业一边问,一边慢慢解开缠绕在剑柄上、早己被血渍浸透发硬的旧布条,露出底下暗红如锈的剑柄本体,“我记得你提起他们时,向来只称呼‘那群吃里扒外的死东西’…”
他试图激她多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莫疏桐的传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最后传入南无业识海的,是一声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刺耳脆响!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清冷、漠然、带着一丝玩味与绝对掌控感的轻笑声,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南无业站在巷口肆虐的风雪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一片枯黄的落叶在他指间化为齑粉,簌簌飘落。
南无业立在风雪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
不去,似乎也无妨。
那是她莫疏桐自己欠下的孽债,与他南无业何干?她平生杀人如麻,结仇无数,如今落在昔日徒弟手里,不过是天道好轮回,因果自偿!
若当年她对那所谓的“师姐”存有半分师徒情谊,何至于今日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
“活该。”他对着呼啸的风雪,又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要说服自己。
然而…莫疏桐对他,却从未亏待。纵使动机不纯,恩情却是实打实。
更何况,她还是星阑的生身之母…纵使那只是一场露水情缘,纵使她待星阑也未必尽如人意…纷乱的念头如同雪片砸落。
他想起莫疏桐那双凌厉又时常带着倦意的丹凤眼;想起她耗尽心力为他压制反噬时,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浸湿鬓发;更想起那个混乱而滚烫的双修之夜,她别过脸去,用近乎刻薄的语气说着“只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时,那悄然爬上、无法掩饰的绯红耳尖…他们之间,早己纠缠出一种远超师徒、亦非纯粹恩情的复杂牵连,如同藤蔓绞缠古树,不死不休。
只是他固执地不愿承认,而她,更是将那份隐秘的情愫深深掩藏在玩世不恭与刻薄毒舌之下。
夜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几乎要遮蔽视线。
南无业望着漫天风雪,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嗤笑。
是了,他们这对师徒,当真是绝配。一个嘴硬,口口声声说只是利用棋子;一个嘴硬,咬定只为偿还恩情。可到头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竟比那些山盟海誓、生死相许的所谓道侣,更加深入骨髓,更加…难以割舍。
地底深处,密室。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沉重得令人窒息。浓烈到实质化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带着铁锈般的甜腥,粘稠得仿佛能尝到喉咙里。
莫疏桐被数道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悬吊在半空,双臂被反剪拉扯,腕骨早己在挣扎中脱臼,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昏黄摇曳的鲛人油灯,将她身上的惨状映照得纤毫毕现——若南无业此刻在此,恐怕也认不出这个几乎被剥去人形、只剩下血肉模糊轮廓的身影,就是当年那个颠倒众生、手段狠辣的阴阳老魔。
她的衣衫早己被撕扯成褴褛的碎布条,勉强挂在身上。本该的肌肤,却被一层层新旧交叠、暗红发黑的血痂完全覆盖。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生生连根拔去,露出下方鲜红、敏感、不断渗出血珠的嫩肉。每一滴血珠滚落,滴在下方蚀刻着繁复阴毒符文的地面上,那暗红色的阵法纹路便贪婪地亮起一分幽光,如同活物在吮吸。
最骇人的是她腰腹丹田处那道贯穿伤——一柄泛着幽蓝磷光、仿佛由某种妖兽脊椎打磨而成的骨钉,正深深地、残忍地插在那里!
骨钉的尖端没入丹田气海,随着她微弱到极致的呼吸,那骨钉竟在缓缓地、如同活物般自行旋转!每旋转一圈,便有无数细如牛毛、肉眼可见的漆黑煞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她受损的经脉疯狂游走、钻探!煞气所过之处,皮肤下鼓起一条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快速蠕动的凸起,仿佛有无数毒虫在血肉中啃噬!
元幽——那个站在阴影中的女子,缓步上前。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优雅,轻轻挑起莫疏桐低垂的下巴,强迫那张布满血污、变形的脸抬起来。
“师尊…”元幽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在耳畔呢喃,带着一丝诡异的怀念,然而她另一只手中把玩着的、同样泛着幽蓝寒光的骨钉,却透露出刻骨的冰冷杀意,“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她指尖用力,指甲深深掐入莫疏桐下巴上尚未结痂的伤口,鲜血顿时蜿蜒流下。莫疏桐凌乱、沾染着血块的长发被粗暴地拨开,终于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曾颠倒众生的凤眸里,此刻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了无生机的寒潭。
元幽似乎被这死水般的平静激怒了,掐住下巴的手指猛地加重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当年那个…动辄屠人村落、炼魂抽魄,让小儿止啼的阴阳老魔…”她凑近莫疏桐染血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在冰冷的伤口上,声音却淬着毒,“现在却像条被抽筋扒皮的死狗一样,挂在这里任我施为…这滋味,真是…”
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
“讽刺?”莫疏桐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破碎的声响。
“不是,”元幽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串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是…恍惚。”她手中的骨钉缓缓抬起,冰冷的尖端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划过莫疏桐血肉模糊的脸颊,留下一道新的、细小的血痕,“师尊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不过很快…”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你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闭嘴。”
密室更深的阴影里,隐约传来沉重的铁器拖拽、碰撞的冰冷声响,如同地狱的序曲。
元幽带着一丝期待的笑意,缓缓转身,走向角落那排寒光闪烁、形状可怖的刑具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