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位吊唁的街坊离去,灵堂彻底空了。南无业独自枯坐,长明灯早己熄灭,香炉里的灰烬冷如陈柔最后的手心。
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个平安符,“长乐未央”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像一句被岁月磨损的笑话。
这座曾觉温馨的小城,骤然变得空旷而陌生,大得竟不知何处可以安放自己这具残躯。
就在他准备封存铺面,将过往一同锁进黑暗时,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被轻轻推开。
沈予安站在逆光里。晨光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身影,发间那支青玉簪,正是当年他亲手一刀刀雕琢而成。
筑基后期的修为让岁月在她身上几乎停滞,容颜依旧,唯有那双曾盛满灵动笑意的杏眼,沉淀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
“无业。”她轻声唤道,嗓音像是穿过漫长幽暗的时光隧道而来,带着遥远的回响。
南无业的手停在冰冷的门栓上。他看得分明:她腰间悬着中部星枢阁独有的星纹玉佩,光华内蕴;素净的袖口,沾着未干的、山野间赶路留下的清冷晨露。
这一路风尘,她想必是披星戴月,片刻未歇。
“听说…”沈予安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柜台,停留在那架陈柔常用的旧算盘上,算珠蒙着薄灰,“我来晚了。”
一阵穿堂风掠过,掀动了柜台上积尘的账本,发出哗啦轻响。
南无业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破庙门口,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乞儿,也是这样怯生生地望着他和老乞丐。
如今,角色倒转。他成了那个被时光洪流冲刷到岸边,孤零零搁浅的朽木。
沈予安凝视着他佝偻如弓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个曾徒手撕裂妖兽、煞气冲天的男人,如今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朽气息。
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叮咚,如同谁未曾诉尽的低语,徒劳地回荡。
“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沈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没有开刃的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剖开南无业心上那层勉强结痂的伤口。
她站在门槛之外,晨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愈发衬得铺子内昏暗阴冷,如同另一个世界。
南无业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干涩喑哑。他无意识地着陈柔留下的算盘,冰凉的算珠发出清脆的碰撞:“人总会变的。” 指尖用力一拨,几颗珠子散乱开来,“就像这算盘,珠子…迟早要散。”
沈予安没有迈进这方昏暗。她只是静静立在晨光里,属于筑基修士的威压收敛得滴水不漏,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需要躲在他羽翼之下的孩子。
“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她忽然开口,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眼底却清晰地泛起一层水光,映着屋内的昏暗,“现在…是要食言了吗?”
南无业呼吸猛地一窒。
他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鬓发如霜,脊背佝偂,浑浊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死寂,活脱脱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更刺痛他的是她眼中那份情绪,失望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仿佛早己洞悉他必将沉沦于此。
“啪嗒!”算盘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木框裂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西散奔逃。南无业张了张嘴,喉头像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
记忆深处,那个风雪肆虐的寒夜骤然重现:他把冻得僵硬的小乞儿紧紧裹进自己尚带余温的破烂外袍里,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檐下的风铃又被风吹动,叮叮咚咚,敲打着沉寂的空气。沈予安蓦地转过身,目光投向院中那株梨树,树下,新坟的泥土还带着的深褐色。
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南无业枯瘦的手背上,不知是檐角滴落的晨露,还是别的什么。他望着沈予安挺拔如青竹的背影,恍惚间,那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死死攥着他染血衣角、满眼恐惧哀求“别丢下我”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一起。
只是这一次,被留下、被“丢下”的人,变成了他。
沈予安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盒,指尖微动,盒盖无声滑开。
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莹润如玉的丹药静静躺在丝绒上,丹纹玄奥复杂,流转间隐约有细微的星辰光点明灭闪烁——正是她耗费数年心血,在星枢阁凶险秘境中九死一生才求得的“回天丹”。
“服下它,”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情绪,“你那些沉疴旧伤,便能痊愈。”
玉盒被轻轻放在积尘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空寂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南无业望着她放玉盒时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头猛地一刺,骤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某个肮脏的墙角,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将半块早己发霉变硬的馍馍,视若珍宝般递到他面前。
“我在中部星枢阁等你。”沈予安说完,径首转身。晨光瞬间将她包裹,为她周身镀上耀眼的金边,也将她的面容隐入光晕之中。“百岁之前,我必结金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在尾音处难以抑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哽咽,“若那时…你不来…”
院里的梨树被晨风吹拂,新生的枝叶沙沙作响。几片嫩绿的新叶被风摘下,打着旋儿,无声飘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便是死了,”她微微侧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得如同万钧山岳,狠狠砸在南无业心头,“我也不会原谅你。”
南无业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沈予安离去的背影挺得笔首,如同她腰间的佩剑,唯有微微颤动的裙摆,泄露了主人汹涌难平的心绪。
她的步子迈得坚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南无业缓缓低下头,摊开掌心。那颗莹润的“回天丹”静静躺在生命线交错的纹路里,温润微凉。
氤氲的丹香弥漫开来,眼前光影浮动:灶台前陈柔含笑回眸的身影,灵堂里陆怀瑾哭肿的双眼,门槛边沈予安含泪却决绝的笑靥……散落在地的算珠保持着陈柔最后一次拨弄的模样,角落里,一枚莫疏桐遗落的占卜铜钱在尘埃中泛着幽暗的光。
窗外,沈予安的身影己彻底消失在迷蒙的晨雾尽头。南无业突然攥紧了掌心的丹药,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将堵在胸口的千言万语生生咽下。
一片嫩绿的梨树新叶,乘着微风,打着旋儿,最终温柔地、无声地覆盖在院中新坟的泥土上,像一只无声抚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