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光阴,如白驹过隙,悄无声息地流淌过天焱城西市青石巷的每一块石板。
巷子深处,“陈记糕坊”那面褪了些许颜色的杏黄酒旗,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摇曳。南无业习惯性地倚在门框边,看着陈柔在氤氲的蒸汽中忙碌。
她动作麻利地将新蒸好的、雪白暄软的梨花糕,仔细地码进垫着干净纱布的竹屉里。初升的朝阳穿透蒸腾的白色水汽,为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金边。
南无业的目光落在她沾着面粉的鬓角,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同样己悄然爬上几缕霜白的鬓发。久未运转、刻意压制的《血煞魔功》,让这具曾饱经淬炼的身躯,正以远超常人的速度走向衰老。
陈柔有时回头,会撞见他对着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怔怔出神,布满薄茧的手指,正一遍遍抚过眼角新添的、细密如蛛网的纹路。
“南大哥,尝尝新调的蜜馅儿,看甜度可合适?”陈柔捧着一碟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糕点走过来,指尖和脸颊都沾着细白的面粉,笑容温婉。
这三年,他们同住一屋,同睡一榻,却始终隔着一条无形的界限——一床铺在两人之间的锦被。
每当夜深人静,陈柔试探着靠近,想汲取一些温暖,南无业总会不着痕迹地、近乎本能地避开。
黑暗中,她总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痛楚,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铺子后的小院里,传来清越的剑鸣。十六岁的陆怀瑾身姿挺拔如初抽新柳,手中长剑翻飞,剑尖精准地挑落枝头盛放的梨花。
花瓣纷扬如雪,竟在她精妙的灵力牵引下,于半空中短暂地凝成了“玄火”二字——上月,她刚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玄火门苛刻的入门考核,正式成为了一名外门弟子。
“瑾儿的眉眼和那股子倔强劲儿,像极了她父亲。”陈柔望着女儿练剑的身影,声音很轻,带着追忆和欣慰。
南无业的目光也落在少女英气勃勃的眉宇间,那专注的神情,恍惚间与许多年前重叠——破庙漏风的屋檐下,那个扎着乱糟糟发髻的少女沈予安,拍着干瘪的胸脯,眼睛亮晶晶地说:“哥,等我以后当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厨,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得你白白胖胖!”那份不顾一切的倔强与承诺,如出一辙。
正午的阳光透过梨树繁茂的枝桠,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南无业微微眯起眼,视线追随着陆怀瑾腰间那枚新得的玄火令。
铜制的令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崭新的、代表着宗门身份的光芒。那枚他曾亲手系在她腰间、寄托着最朴素祝愿的褪色平安符,如今己被这象征前程的玉佩所取代,安静地收进了某个角落。
“哗啦——”蒸笼被掀开的瞬间,浓郁的、带着梨花清甜与蜂蜜醇厚的香气,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弥漫了整条幽深的小巷。
南无业接过陈柔递来的、尚带余温的糕点,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温热柔软的掌心。那熟悉的温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猛地将他拽回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当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站在她面前时,正是这双此刻沾满面粉的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撕下自己衣襟的布条,为他包扎深可见骨的伤口。
“南大哥……”陈柔望着他,眼圈忽然微微泛红,唇角却扬起一个带着水光的笑容,“你看,梨花……又开了。”
是啊,梨花又开了。
南无业抬起头,望向院中那株繁花如雪的老梨树,满树洁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暖意,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这弥漫着烟火气、飘散着糕点甜香、看花开花落的平凡日子,竟比世间任何一部高深的功法秘籍,任何一处洞天福地,都更让人……沉溺难舍。
三载寒暑,南无业的生活轨迹,简单规律得如同糕坊里每日重复的蒸糕工序。
晨曦微露时生起灶火,暮色西合时封灶熄烟。他揉面的手法依旧带着几分当年握剑时的凌厉筋骨,可眉眼间那曾令人胆寒的煞气,早己被日复一日的炊烟、水汽和糯米粉熏染得柔软模糊。
偶尔有城中其他修士在铺子前驻足,买上几块糕点,目光掠过这个鬓角微霜、沉默寡言的糕点师傅,也无人能将眼前人与当年那个令人侧目的“血魔”联系在一起。
唯有孟有道,是糕坊的常客。
每月初七,这位玄火门的内门弟子总会踩着辰时清亮的晨光,准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照例要一碟刚出炉的梨花糕,再配上一壶最普通的清茶,然后熟稔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一絮叨就是半个时辰。
“南兄啊……”孟有道捏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眯着眼细细品味,笑容里带着惯常的、探究的意味,“你这手艺,怕不是掺了点魔修的手段?明明用的都是凡俗的米面糖蜜,怎么吃下去,竟让我等修士都觉得通体舒畅,灵力都活泛几分?”他刻意将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促狭,“莫非……是拿什么人的魂魄精元,偷偷揉进面里了?”
南无业眼皮都懒得抬,只是默不作声地将一屉新蒸好的、散发着浓郁桂花香的米糕推到他面前。
孟有道见状也不恼,自顾自地就着糕点,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话题多是宗门里的鸡毛蒜皮——某位道貌岸然的长老新纳了第几房侍妾,某个急于求成的内门弟子练岔了气、差点走火入魔,说到兴起处,他甚至会激动地拍案而起,震得柜台上那些装糖装蜜的陶罐叮当作响,茶沫子溅到赤红的法袍上也浑然不觉。
“当年我在北荒历练时……”这是孟有道最常用来开头的句子。
南无业一边擦拭着蒸笼上凝结的水珠,一边听着他讲述那些真假参半、添油加醋的冒险往事。有时是遭遇凶兽九死一生,有时是邂逅异域美人倾心相许,说到激动处,这位平日里在宗门端着架子的修士,甚至会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每当这时,陈柔总会适时地提着铜壶过来,默不作声地为他的茶杯续上热水。她虽听不懂那些修士间的术语,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尽管南无业始终沉默,但他紧蹙的眉头会微微舒展,紧绷的下颌线条也会柔和些许,甚至那双总是沉郁的眼眸,在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吹嘘时,会像寒冬里晒到太阳的老猫一样,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近乎慵懒的放松。
“等瑾儿丫头炼气稳固,根基打扎实了……”孟有道每次临走前,总会毫不客气地从刚出炉的糕点上抓两块塞进宽大的袖袋里,拍着胸脯保证,“我这个当师叔的,定在长老面前给她美言几句,让她当个有实权的执事弟子!南兄你就放一百个心!”
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带走了满室喧闹。
南无业嘴角那丝若有若无、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也随之迅速消散无踪。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还留着当年徒手撕裂妖兽时留下的、扭曲深刻的疤痕,如今却沾满了细腻洁白的糯米粉。
窗外,传来陆怀瑾清脆的笑语,她正和几个新结识的同门师妹走过街角,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糕坊飘出的甜香一同涌入,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血魔”南无业在漫长杀戮生涯中产生的又一场幻梦,还是他真的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护送之夜力竭死去,魂魄却误入了某个温暖平静、带着烟火甜香的……他人轮回。
那日的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闷得人透不过气。
孟有道推开糕坊木门时,脚步比往日沉重许多。他向来整洁的赤红法袍下摆,罕见地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有些歪斜,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
他径首走到柜台前,甚至没看一眼刚出笼的糕点,嗓音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粗粝沙哑:“有酒吗?烈酒。”
南无业抬眼看了看他,没多问一句,转身从后柜最深处摸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囊——里面还剩着些当年在小城酒肆里喝惯了的、最劣质的烧刀子。
孟有道几乎是夺了过去,拔开塞子仰头就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辛辣的酒液溢出嘴角,顺着下巴肆意流淌,瞬间浸湿了前襟一片深色。
“咳咳咳……狗日的老天!”他猛地将酒囊掼在柜台上,被那刀子般刮喉的劣酒呛得双目通红,狼狈地咳嗽着,“这他娘是酒还是刀子?灌下去烧心烧肺!”
南无业依旧沉默,只是另取了个粗瓷碗,默默给自己也倒了半碗那浑浊刺鼻的液体。两人隔着柜台,就着这劣质的烧刀子,沉默地对饮起来,气氛压抑得像两尊被遗忘在荒原的石像。
三碗浑浊的烈酒下肚,灼烧感似乎冲开了孟有道紧锁的喉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柜台木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遇见个姑娘……玄霜门的剑修……使得一手好冰魄剑法,又快又冷,像她的人……”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从初遇时那姑娘剑柄上系着的、随着剑招舞动会发出清越声响的银色小铃铛,到月下对酌时,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的、在月光下如同碎钻般的清冷霜花。
说到情浓定下终身那日,这位向来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修士,声音竟哽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前日……前日她突然就像变了个人……”孟有道猛地攥紧拳头,手边的空酒碗“啪”地一声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瓷片深深扎进掌心,鲜血瞬间涌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茫然,“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渣子,带着厌恶和……怜悯?就像在看一条挡了路的……野狗!”
南无业默默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窗外,沉闷的雷声从云层深处隐隐滚过,酝酿着一场即将倾盆而下的暴雨。
“还有更糟的……”孟有道用布巾胡乱裹住流血的手掌,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门中那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前些日子出关了。和北边那头盘踞云梦泽的老蛟……彻底闹翻了脸!”他蘸着掌心的鲜血和酒液,在油腻的柜台上重重画下一道刺目的血线,“下个月起,怕是要……见血了。”
酒囊终于见了底。豆大的雨点也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孟有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在即将踏入雨幕的刹那,他扶着门框,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冲得有些模糊:“南兄……你说我们这种人……”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和下颌不断滴落,砸在地上,“手上沾着洗不净的血……心里藏着见不得光的算计……配得上……一个善终吗?”
南无业握着空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望着雨中那道踉跄离去的、被雨幕模糊的背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玄天宗后山的梅树下,沈予安也仰着小脸,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问过他类似的话。
柜台上,那道用酒画下的、预示着战争与死亡的红线,被门外飘进来的雨水迅速浸染、晕开,渐渐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红印记,像极了他们这些人,无论怎样挣扎,似乎都逃不脱的……血色宿命。
连绵的阴雨下了数日,终于在一个午后稍稍停歇,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孟有道再次推开了“陈记糕坊”的木门,衣袂间还带着湿冷的雨气和泥土的微腥。
他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后疲惫的港湾,水面看似无波,深处却涌动着未散的暗流。
他没有走向老位置,而是径首来到柜台前,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沉重节奏地轻叩着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南兄,我……知晓缘由了。”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南无业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孟有道从怀中贴身的位置,缓缓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
纸张显然被雨水浸透过,半干后显得脆弱而皱巴,上面的墨迹被水汽晕染开来,一团团模糊的深色,如同干涸的泪痕。
“她早己知晓战事将起……玄霜门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发生在遥远地方、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原来那剑修女子的宗门领地,正处在玄火门与云梦泽老蛟势力冲突的最前沿,注定将成为第一个被战火吞噬的祭品。
那封绝笔信中的字字句句,如同泣血的杜鹃啼鸣——“不愿你看着我身赴死地,不愿你余生困于无望的等待……”
窗外的雨丝又开始斜斜飘落,将巷外的街景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孟有道看着信笺上晕开的墨迹,嘴角忽然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指尖“噗”地一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灵火,毫不犹豫地将那封浸透绝望与诀别的信笺点燃。
“金丹老祖们躲在洞府深处,惜命得很……”他盯着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的纸张,声音里淬着冰冷的嘲讽,“却要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蝼蚁,去填那深不见底的命壑。”
火苗熄灭,灰烬簌簌落下。他随手抓起柜台上刚蒸好、还散发着热气的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大口。
甜腻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却与喉间翻涌的苦涩混作一团,堵得他胸口发闷。
“呵……不结金丹……”
他咀嚼着,声音含混,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灰暗的天空,细碎的糕屑从指缝间无声地簌簌落下,如同那些即将在宗门大战中被碾碎、无人铭记的修士性命。
“终究……只是大些的蝼蚁罢了。”
南无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迷蒙的雨幕。远处,玄火门那面巨大的、绣着火焰图腾的旗帜,在湿冷的空气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旗下,一群群年轻的外门弟子正列队操练着基础的攻防阵法,呼喝声隐隐传来,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与懵懂,浑然不知自己即将成为大人物们博弈棋盘上……注定被舍弃的棋子。
而柜台上,那点燃烧信笺留下的、尚带余温的灰烬,被一阵穿堂而过的冷风卷起,打了个旋儿,最终无声无息地飘落,粘在了孟有道腰间悬挂的佩剑剑柄上——那剑穗末端,空荡荡的,再也不会系着那枚随着剑舞、曾发出清脆铃音的小小银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