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一声令下,内侍们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地上那对“君臣情深”的主角扶了起来。
李景策被扶着,身形依旧摇摇欲坠,那张惨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感动的、虚弱的笑容。
“儿臣……谢父皇。”
宁威则是一副老泪纵横、愧不敢当的模样,被宁修搀着,还不住地对太子那边作揖。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皇帝李承乾坐在车辇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张威严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摆了摆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好了,都别在外面站着了。”
“今日朕心甚慰,就在这淮安城中,摆宴。”
“朕要与我大周的肱骨之臣,与我这仁德的太子,同饮一杯。”
……
所谓的宫宴,就设在临时征用的一处大宅院里。
筵席简朴,却规制森严。
李承乾高坐主位,左手边是面色惨白、缠着绷带的太子李景策。
右手边,则是刚刚换了一身干净官袍,却依旧眼眶发红的宁威。
宁晚晚作为“受惊”的功臣家眷,也被特许抱着个小锦凳,坐在了爷爷的脚边。
她啃着一块御赐的桂花糕,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顶级的修罗场。
气氛,安静得诡异。
李承乾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太子手臂上的绷带,又看向宁威。
“景策,你为国操劳,甚至不惜己身,其心可嘉。”
“只是,做事还需多思量。你是储君,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若真有宵小之辈,自有下面的人去处置,何须你亲自追查?”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在李景策的心上插了一刀。
什么叫“下面的人”?
什么叫“何须你亲自追查”?
这分明是在点他,你一个太子,追查刺客追查到自己受伤,是为无能!
李景策的脸色又白了三分,连忙撑着桌子起身。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儿臣是见宁家为国分忧,竟遭此横祸,心中焦急,这才乱了分寸。归根结底,是儿臣无能,未能护好帐下功臣,请父皇降罪。”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焦急”和“无能”上。
宁威一听,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高手!这太子真是个高手!】
宁晚晚在心里默默鼓掌。
【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鲁莽,变成了‘爱臣心切’。还顺带点了一下我们宁家,意思是‘我都是为了你们才受伤的,你们宁家就是个麻烦精’。】
【爷爷,该你了!快!拿出你的演技!】
宁威接收到信号,立刻“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行云流水,毫无征兆,连旁边的内侍都没反应过来。
“陛下!”
老人声音哽咽,竟真的挤出了两滴浑浊的眼泪。
“太子殿下仁厚,老臣感激涕零!可此事,错不在殿下,全在老臣愚钝啊!”
“老臣是个粗人,只想着为陛下分忧,看不得百姓受苦。太子殿下金枝玉叶,哪里见过这等惨状,定是被老臣这边的惨事给惊扰了心神,这才……”
他捶着胸口,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老臣有罪!老臣不该将这等腌臜事,污了殿下的眼!老臣这就带全家滚回京城,再不给殿下添乱了!”
这一番表演,堪称炉火纯青。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心耿耿但脑子不好使的“笨蛋忠臣”,所有的行为,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方法太蠢,反而连累了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李景策听着这番话,捏着酒杯的手,指节泛白。
他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为臣挡灾”的悲壮氛围,被宁威这么一搅和,瞬间变成了一出“太子被猪队友连累”的闹剧。
李承乾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宁威,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压不住了。
有趣。
实在是有趣。
他这两个臣子,一个比一个会演。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那个一首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身上。
“宁家的小七,是吗?”皇帝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和。
宁晚晚一愣,连忙丢下桂花糕,学着爷爷的样子,笨拙地跪好。
“宁……宁晚晚,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宁晚晚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泪痕,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听说,前几日有刺客吓到你了?”李承乾问道。
宁晚晚点了点头,小身子缩了缩,小声说:“嗯……晚晚怕。”
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李景策手臂上的绷带,声音更小了,却刚好能让全场听清。
“可是……晚晚看到太子哥哥流血,更怕。”
“钱嬷嬷说,太子哥哥是为了保护晚晚,才被坏人打伤的。太子哥哥是好人……为什么好人会受伤流血呀?”
她歪着小脑袋,一脸的天真不解。
这句童言无忌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是啊,为什么?
太子殿下是为了抓捕刺杀功臣家眷的凶手而受伤的。
那这个凶手,到底是谁派来的?
又或者说,是谁,把太子逼到了需要用“受伤”这种方式,来证明一些事情的境地?
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宁威和李景策之间来回扫视。
李景策感觉自己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这小妖孽!
她看似在为自己说话,实则是在提醒所有人,他这个太子,是在宁家的地盘上,“为”了宁家的事,才受的伤!
这盆脏水,泼得更高明,也更恶毒!
李承乾深深地看了宁晚晚一眼,那双洞察世事的龙目中,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幽光。
他没有回答宁晚晚的问题,而是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好一个君臣一体,忠心可嘉!”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太子景策,爱惜臣工,不顾己身,其心可嘉,然行事有失稳妥。即刻起,淮安所有事务,交由宁爱卿全权处置。你,明日便随朕的仪驾,先行返回京城,好生休养。”
此言一出,李景策如遭雷击。
父皇这是……把自己踢出局了?
“宁威。”李承乾又转向宁威。
“老臣在!”
“你教导有方,宁家满门,皆是国之栋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次赈灾,你宁家倾尽家财,功在社稷。朕,不能不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封你为太子太傅,加封宁修为左都督,王氏为一品诰命夫人。至于宁家所献之家财,朕会命户部双倍奉还。”
“望你日后,好生辅佐太子,莫要再让他,为你们宁家之事,如此‘操劳’了。”
宁威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升官了?
全家都升官了?
可皇帝最后那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什么叫“好生辅佐太子”?
什么叫“莫要再让他为你们操劳”?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
你们宁家,戏演得不错,朕很满意。
但从今往后,你们就跟太子绑在一起了。
他好,你们就好。
他若是有半点差池,朕第一个,就拿你们宁家是问!
这是一份天大的恩赏,也是一道最沉重的枷锁。
宁威伏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和他身后的整个宁家,都被这位帝王,轻描淡写地,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
而宁晚晚,正看着自家爷爷那僵硬的背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唉,终极BOSS果然不一样。】
【一出手,就把我们全家,从奸臣,捧成了太子的‘御用背锅侠’。】
【这下好了,想不当忠臣都不行了。】
【这游戏难度,瞬间从困难模式,跳到地狱模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