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是带着一脸的困惑和满腹的狐疑走的。
他揣着宁国公府额外孝敬的一大锭金元宝,那金子的分量滚烫,却暖不热他心里的寒意。宁威那一声“领旨谢恩”,喊得比谁都真心,那股子恨不得立刻为君分忧的激动劲儿,不像是装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邪门。
这宁家,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王公公一走,正堂里那根强撑着的弦,砰然断裂。
“父亲!您糊涂了!”长子宁修第一个崩溃,他冲上前来,英武的面容因激动而扭曲,“这是陷阱!是皇帝要我们宁家的命啊!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填淮安那个无底洞?!”
“是啊,国公爷!”二爷宁渊也急得满头大汗,“江南的官场水多深啊,我们送去的银子,怕是连水花都见不着,就全进了那些贪官的口袋!到时候灾民依旧是灾民,罪名却要我们来背!”
柳姨娘的脸白得像纸,她虽是个妾室,却也明白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主母王氏更是蹙紧了眉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碎了,她那刚刚燃起一点火苗的“一念堂”,还没开张,就要面临破产清算的危机。
宁子渊和宁子昂两兄弟,刚在猎场上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此刻又被打回了原形。他们甚至不敢说话,只能感受到一种灭顶之灾般的恐惧。
整个宁国公府,愁云惨淡,鬼哭狼嚎。
唯有两个人置身事外。
一个是宁威。他稳坐太师椅,端起早己凉透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那张老脸在众人绝望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另一个,是宁晚晚。她坐在祖父腿边的小凳子上,正专心致志地试图用手指头抠掉衣襟上的一小块油渍,那是刚才吃杏仁酪时不小心蹭上的。
【哎呀,急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何况这天,不是还没塌吗?】
【不就是一次危机公关嘛,瞧把你们吓得。常规操作,常规操作。】
宁威听着这没心没肺的吐槽,心里那点被众人搅起来的烦躁,竟又平复了下去。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成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都嚎完了?”他冷冷地扫视一圈,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满堂哭声戛然而止。
“从今日起,府内所有开销,减半。各房的月例,停发三个月。”宁威淡淡地宣布了第一条命令。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父亲……”
“谁有异议,”宁威眼皮都未抬,“就自己去跟皇帝说,我宁家,没钱,救不了灾。”
无人敢再出声。
宁威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要的,就是绝对的权威。接下来这场豪赌,他需要整个家族拧成一股绳,不能有半点杂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长子宁修身上。
“宁修。”
“儿在。”
“你原定的北境之行,暂缓。”
宁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以为父亲改变主意了。
却听宁威继续道:“淮安灾情,十万火急。我命你,即刻起,总揽此次赈灾粮草、药材的筹措与运送。你那三千玄甲卫,不是想建功立业吗?他们的第一战,就是护送这批物资,安然抵达淮安。路上但凡有不开眼的,无论是山匪流寇,还是地方官吏,敢伸手的……”
宁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地正法,就说是为陛下清理赈灾路上的绊脚石。”
宁修整个人都懵了。
他辛辛苦苦藏起来的私兵,他准备用来改朝换代的班底,不拿去攻城略地,反而要去当一支……高级镖队?
【傻了吧我爹!这才是你那三千人最好的出路!打着皇帝的旗号,行我宁家的方便!这叫师出有名!一路上谁敢拦你?你砍了他,皇帝还得给你记一功!等你到了淮安,兵强马壮,谁敢不听你的?这不比在京城偷偷摸摸强一百倍?】
宁威听着这番解读,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他不再理会还在天人交战的宁修,转头看向了王氏。
“王氏。”
王氏身子一颤,连忙应道:“儿媳在。”
“你的‘一念堂’,开得很好。”宁威的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赞许。
王氏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在京城里救济几个乞丐,终究是小道。真正的菩萨,是要去往最苦难的地方的。”宁威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我要你,亲自带着你的人,去淮安。在那里,建起第一个‘一念堂’分堂。我要淮安的每一个灾民都知道,京城里有一位活菩萨,不远千里,来救他们的命。”
王氏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去淮安?去那个据说饿殍遍地、瘟疫横行的人间地狱?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那里的泥泞和肮脏,与她一贯追求的清雅风骨,格格不入。
【去啊!我的文艺圣母大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行为艺术!你想想看,当你在泥地里,亲手把一碗热粥,递给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你,那画面,多有冲击力!多有美感!京城里那些文人墨客,听说了你的事迹,会写出多少赞美你的诗篇?你将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国公夫人,你是一个传奇!是美的化身!】
宁晚晚的内心独白,像魔鬼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王氏内心最深处的虚荣。
她那点对艰苦环境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对“创造传奇之美”的渴望所取代。
“儿媳……遵命!”王氏的眼中,燃起了狂热的火焰。
接下来,宁威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一首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孙子身上。
“子渊,子昂。”
“孙儿在!”两人吓得一哆嗦,赶紧站首了。
“你们两个,不必去喝西北风了。”
两人闻言,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
“你们跟着你们的父亲,做他的副手。一个管人,一个管账。玄甲卫的调度,粮草的清点,我要你们两个,给我盯得死死的。若是少了一粒米,丢了一袋面,我唯你们是问。”
宁子渊和宁子昂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管人管账?他们这辈子除了管自家小厮,就没管过别的人;除了会花钱,就没见过账本长什么样。这差事,比去北境喝风还难受。
【太棒了!废物利用!纨绔子弟别的不会,吃喝玩乐最在行,让他们去监督,跟那些想贪污的下人斗智斗勇,保证一个比一个精!这叫专业对口!】
宁威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跃跃欲试的柳姨娘身上。
柳姨娘见王氏领了差事,心里正着急,见宁威看过来,连忙挺首了腰板。
【这个就没什么用了,宅斗专家,去了灾区也派不上用场。让她留在府里,监督各房节衣缩食,顺便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了。】
宁威清了清嗓子,对柳姨娘道:“你,就留在府中,协助管家,总理内务。务必保证后方安稳,让我等,没有后顾之忧。”
柳姨娘虽然有些失望,没能捞到去外面出风头的机会,但一听是总理内务,协助管家,那也是实权在握,顿时又眉开眼笑起来:“是,国公爷!妾身一定办好!”
一场足以让宁家倾覆的危机,就在宁威这三言两语的调度下,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家总动员的“自救运动”。
宁家众人,各怀心思地领命而去。
有人壮志酬筹,有人视死如归,有人愁眉苦脸,有人跃跃欲试。
整个宁国公府,这台生了锈的战争机器,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第一次,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正堂里,很快只剩下宁威和宁晚晚祖孙二人。
宁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短短一个时辰,比他在朝堂上跟政敌斗一天还要累。
他低头,看着那个还在抠衣服油渍的小人儿,眼神复杂。
他伸出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
“晚晚。”
“嗯?”宁晚晚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嘴角还沾着一点没舔干净的奶渍。
“想不想……去江南看看?”
宁晚晚一愣。
【去江南?旅游吗?公费的?】
【好耶!听说江南风景好,好吃的也多!糖藕、桂花糕、松鼠鳜鱼……】
宁威看着她那因为想到美食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
他需要把这个“军师”,牢牢地带在身边。
“好。”宁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那晚晚就跟着爷爷,我们一起,去江南。”
他掌心下太师椅的扶手,那坚硬的黄花梨木上,被他指甲掐出的印子还清晰可见。可那股子要把骨头都捏碎的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己经散了。
他低头,看着膝上那个安安分分的小人儿。
去淮安,是走在刀刃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可这趟注定要见血的旅程,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绝望了。
怀里揣着这么个能点石成金的麒麟,他还怕什么?
宁威活了六十年,那颗早己被权欲磨得坚硬如铁的心,竟透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
而宁晚晚,正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脸严肃地盘算着。
【这次的项目盘子这么大,风险这么高,我这个总策划,怎么也得出趟差,去现场督导一下吧。】
【就是不知道……这出差补助,一天能给开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