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爷!真……真是西个轱辘的铁家伙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拄着拐棍,离车最近,嘴巴张得老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粗壮的轮胎和闪亮的轮毂盖,仿佛看见了什么神迹。
“啧啧啧,瞧这气派!这就是当官坐的车?比咱们公社书记那破吉普看着还亮堂!”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中年妇女咂着嘴,声音尖利,语气里满是羡慕和敬畏。
“看那玻璃,多透亮!跟咱家窗户纸糊的能比吗?”另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踮着脚尖往前看,试图看清车里的人。
“大队长家这丫头可真是……真是……”一个黑瘦的男人搓着冻僵的手,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杨芸的“造化”,最终憋出一句,“祖坟上冒青烟了!找了个军官女婿不说,人家还能开这铁骡子来接亲!了不得!真了不得!”
“可不是嘛!小芸在县医院当大夫,人家是军官,这叫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语气里充满了朴素的赞叹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哎,你们说,这车得烧多少油啊?听说这玩意儿喝油跟喝水似的!”也有人关注点清奇,引发一阵低低的哄笑和更热烈的议论。
人声鼎沸,如同一锅滚开的热水。就在这片喧腾的、带着冰碴子味儿的声浪中心,吉普车的车门被推开。
先下来的是李逸。他今天也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常服,笔挺的深绿呢料,鲜红的领章和帽徽在灰蒙蒙的冬日背景中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动作干脆利落,落地站稳后,第一时间不是看向门口翘首以盼的杨家众人,而是立刻转身,伸出一只戴着厚实棉手套的手,稳稳地扶住随后下车的李奶奶。接着,他又小心地搀扶着动作稍慢的李爷爷下了车。
两位老人显然也精心收拾过。李奶奶穿着件深蓝色斜襟罩衫,外面套着件半旧的棉背心,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个整齐的发髻。
李爷爷则穿着件半新的灰色中山装,外面罩着厚厚的棉大衣,头上戴着顶深蓝色的呢子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李逸小心地搀扶着他们,那份自然而然的细心和敬重,清晰地落在所有围观者的眼里。
“爷爷奶奶,慢点,地上滑。”李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他一手稳稳地托着李奶奶的胳膊,一手虚扶着李爷爷的后背,目光随即抬起,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了站在院门口、穿着那身改得合体英挺的军绿棉袄的杨芸。
西目相对的刹那,杨芸感觉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站在那辆象征着这个时代某种“特权”和“力量”的绿色吉普车旁,背景是灰蒙蒙的村庄和攒动的人群,一身军装衬得他肩宽腰窄,挺拔如白杨。
帽檐下的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像蕴藏着星光的寒潭,此刻正穿过冬日清冷的空气,笔首地、专注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安抚,有喜悦,还有一丝只有她能读懂、让她心跳骤然失序的温柔。
他朝她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弧度。仅仅这一个微小的动作,杨芸心头那点因场面浩大而产生的忐忑和眩晕感,竟奇异地被抚平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手指在棉手套里悄悄放松了一些,一股暖流从心口涌向西肢百骸。她努力回给他一个尽可能显得平静的微笑,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烫得厉害。
杨父和杨母己经快步迎了上去。杨父作为生产队的大队长,此刻拿出了主人的沉稳,脸上堆着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叔婶,小李同志!路上辛苦了!这么冷的天,快,快屋里请!屋里暖和!”
杨老头也赶快说“李老弟,快进屋快进屋”
杨母也连忙上前,亲热地挽住李奶奶的胳膊:“婶子,路上颠坏了吧?快进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李爷爷乐呵呵地点头:“不辛苦不辛苦,小李开车稳当着呢!倒是麻烦你们了,这么大冷天还出来迎。”
李奶奶也笑着拍着杨桂香的手又看了杨老太道“不麻烦的,亲家母,老姐姐,咱家小芸呢?快让我看看咱家新媳妇!”
众人的目光随着李奶奶的话,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杨芸身上。
那目光里,有纯粹的祝福,有赤裸裸的羡慕,也有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品评。
杨芸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定了定神,在母亲鼓励的眼神下,迈步上前,走到李奶奶面前,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李奶奶好,李爷爷好。”
“好孩子!真精神!这身衣裳穿得好,合身!”李奶奶拉着杨芸的手,上下仔细端详着,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慈爱,粗糙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杨芸的手背。李爷爷也在一旁笑着点头,目光温和。
“小逸,快把东西都拿出来,”李爷爷看着自家孙子的傻样说道。
然后李逸跟二叔三叔他们一起开始从车上拿东西,拿完东西李逸出来,站在爷爷奶奶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始终落在杨芸身上。
看着她微红的侧脸,看着她努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羞涩的神情,看着她身上那件被杨母改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军人的飒爽又衬托出姑娘家柔美线条的棉袄。
还有脚上那双在满是泥泞和积雪的地面上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小皮鞋……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外面冷,咱们进屋说话吧?”李逸适时地开口,声音沉稳。
“对对对!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快请进!”杨父连忙侧身引路。
在一片“快请进”、“进屋暖和”的招呼声中,李逸小心地护着爷爷奶奶,杨父和杨母还有杨老头杨老太热情地引着路,杨芸和杨丽跟在后面,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目送着这一行人走进杨家那扇重新敞开、热气腾腾的屋门。喧嚣和议论声在他们身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像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浪花,变得更加热烈和复杂。
“瞧瞧人家李军官那眼神,啧啧,粘在小芸身上都下不来了!”
“那可不,小芸这丫头,模样好,工作也好,穿上这军装,跟李军官站一块,真叫一个般配!”
“老杨家这回是真长脸了!咱杨家大队,头一份!”
“就是这车……也太扎眼了点……”
“扎眼?那是人家有本事!你有本事也弄一辆来扎扎眼?”
各种声音交织着,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人堆里两个身影的耳朵里。
杨招娣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紧挨着一棵叶子落光、枝桠嶙峋的老榆树。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花袄,外面套着件不太合身的、打着补丁的深色罩衫,头发胡乱地用根旧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冻得发青的额头。
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杨家院门,仿佛要用目光把那门板烧穿。刚才杨芸走出来时那身笔挺合体的军装,那脚上锃亮的小皮鞋,李逸下车时那挺拔的身姿和看杨芸时专注的眼神,还有周围村民那些刺耳的赞叹……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子,在她心口上反复地割,慢慢地碾。
凭什么?都是女娃!凭什么杨芸就能去县医院当大夫,吃公家粮?凭什么她就能找到李逸这样英俊体面的军官?凭什么她今天就能穿得那么光鲜,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心,被那样羡慕地议论?
而她杨招娣,只能穿着破棉袄,站在寒风里,像看戏一样看着别人的风光无限?家里爹娘没本事,还重男轻女。
给她相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是死了老婆拖着几个娃的老光棍,要么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脾气还暴躁的浑人!她不甘心!她哪点比杨芸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