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光阴，在无声的忙碌和巨大的压抑中，沉重得如同凝固的猪油，却又快得像指缝里抓不住的寒风。出发的日子，裹挟着漫天大雪，终是到了。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雪片又急又密，扯天扯地地倾泻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爷爷奶奶年龄大了不能去县城送杨卫国，杨芸跟杨父杨母一起去县城送她大哥。
县武装部门口停着一辆带篷的解放卡车，引擎突突地响着，排气管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汽，很快又被风雪搅散。
杨卫国穿着一身崭新的、略显宽大的草绿色军装，胸前别着一朵硕大的、红得耀眼夺目的纸扎大红花。他站得笔首，像一株年轻的白桦树，努力挺着胸膛，脸上竭力维持着一种属于新兵的、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庄重。
然而，当带兵干部念着“保家卫国、无上光荣”的送别词时，杨卫国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风雪中站着的父母和妹妹。
杨父站在杨母身边一步之遥的地方，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他双手背在身后，紧紧交握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死死地盯着儿子胸前那朵刺目的红花，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翻涌的海面，却始终不让目光与儿子真正相接。
纷扬的雪花落满了杨卫国的棉帽和肩头。终于轮到家人告别了。
杨父猛地往前踏了一步，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或者整理一下那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
然而那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落在了杨卫国挎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深绿色帆布挎包上，用力按了按。
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字：“……卫国……到了队伍上……听……听首长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破锣般的嘶声，说完便猛地扭过头，望向漫天风雪深处，仿佛那呼啸的风雪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杨母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儿子。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的儿啊…在外面保家卫国，照顾好自己。”
“哥！”杨芸也有上前去，她飞快地将包袱塞进大哥那个半敞开的、鼓鼓囊囊的背包深处。
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母亲的哭声和周围的嘈杂，“背包最里头……那个蓝布包，是我放的。”
她顿了顿，迎着大哥骤然转过来、带着询问和不解的目光，语速飞快，“里头……是些我自己配的药丸子，防风寒的，还有……提神的药油。万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水土不服，记得吃！难受时含一粒！”
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大哥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一定……随身放好！别离身。”
风雪卷起她的头发，扑打在脸上，生疼。
杨卫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兄长的了然所覆盖。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看了妹妹一眼，那眼神里有信任，有托付，还有一种远行者对家园的无限眷恋。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被冻得通红的脸上，线条异常刚硬：“嗯，知道了。”他抬起那只戴着崭新棉手套的手，似乎想揉揉妹妹的头，最终却只是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握了一下杨芸冰冷的手腕，那力道透过厚厚的棉衣传来，带着一种灼热的承诺，旋即松开。
“上车！上车啦！新兵集合！”带兵干部嘹亮的口令声像钢鞭一样抽碎了离别的愁绪。
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簇拥着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年轻人，涌向那辆喷吐着白汽的卡车。杨卫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漫天风雪，将亲人的身影永远烙印在心底。
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猛地一震，缓缓开动。车后卷起一片迷蒙的雪雾。
卡车越开越快，彻底消失在茫茫风雪筑成的白色帷幕之后。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喧闹的人声，也仿佛被这巨大的雪幕骤然吸走，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嘶吼，单调、冰冷、无边无际。
看热闹跟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叹息和议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各自回家。
父亲依旧紧紧搀着几乎脱力的母亲，像两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像。杨芸默默地走过去，扶住母亲的另一只胳膊。
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重量几乎完全倚靠在父女两人身上。杨芸感到母亲的手臂冰冷僵硬，像一段枯木。
她抬起头，望向卡车消失的方向。风雪迷蒙，天地混沌，只有一片无垠的、令人心悸的白。
她微微动了动藏在厚重棉衣袖口里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些瓷瓶冰凉的触感，还有大哥手腕那一握灼热的余温。风雪在耳边呼啸，她用力握紧了母亲冰冷的手臂，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无声的誓言。
牛车在父亲杨德福沉默的牵引下，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空荡荡的车板中央，那个属于大哥杨卫国的行李卷消失后留下的凹痕，此时被一道斜射的光线无情地照亮、放大，显得格外刺眼。那空荡，比任何话语都更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
胡同里弥漫着晚饭时分独有的烟火气，煤球炉子燃烧的微涩气味，隐约的饭菜香，还有远处孩子追逐嬉闹的尖细声音。
可这些属于生活的喧嚣，此刻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了外面，只余下我们一家步履迟缓的足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泥里，深一脚浅一脚，拖拽着难以言说的重负。
